“莺莺,明儿我们姐妹几个大慈恩寺上香,晌午花朝节有集会,每年都可热闹了,你一道儿去吧。” 谢瑛没犹豫:“你们帮我上柱香,权当我去过了。” 几人虽遗憾,却也明白她数月不曾离开百花苑,当中定然有所隐情,故而没有盘根问底。 顾九章夜里烧起来,虽不至于迷糊,可也着实吓人。 谢瑛去请大夫查看,大夫让多喂水,注意伤口不要捂出脓血,便见顾九章的上衣悉数剥去,赤膊袒胸的横在床上,上身只搭了条薄软的衾被。 谢瑛送人回来时,顾九章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 “九爷,你烧厉害了吗?” 谢瑛倒吸了口气,把手放在他额头,只觉又烫又黏,湿漉漉的不成样子。 可分明大夫离开时,他还将将退热,怎的一转眼,就起了如此高热。 她还要再摸,被顾九章抓着腕子挪开。 “爷没事,爷就是有点不得劲。” 谢瑛愣住。 顾九章愈发觉得浑身滚烫,喉咙缺水似的,总是往下咽口水。 “你先出去。” 他咬着后槽牙,艰难开口。 谢瑛道好,下意识去给他拉高薄衾,目光落在某处时,脑子轰隆一声。 顾九章腰往下,大腿往上,支起了一个高高的帐子。 谢瑛瞪圆了眼睛,待反应过来,顾九章脸红的快要滴血了。 “还看,你还敢看。” 他想拿出吓唬人的荤话,可说了两句,又难堪的说不下去,整个脸埋在枕间,恨不能憋死自己。 谢瑛状若无恙的起身,转头往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框,忍不住回头提醒。 “九爷,需要帮你叫腰腰妙妙还是音音棋棋文文。” 顾九章忍得血管喷张,额头突突直跳。 谢瑛轻咳一声,善意开口:“九爷精壮之年,本不该劝阻,只是不管如何,也得暂且忍忍,好歹等伤口不碍事,对吧?” 那声对吧,仿佛带着一丝指责,像长辈对待小辈。 顾九章倏地抬起头来,涨红的脸比往常多了几分邪气妖媚,却依旧很好看。 “你再不走,我可就饥不择食了。” 谢瑛赶忙开门,咣当一下从外合上。 顾九章跌到床上,痛的连连倒吸冷气。 便听见轻微的咔哒声,抬眼,却是谢瑛悄悄把几个楹窗全都打开,小脸自雕花窗后探出:“九爷,好点没。” 顾九章觉得脸没了。 七八日后,顾九章穿上衣服已经看不出受伤的模样,甚至跑到院里耍了套说不清名目的拳法。 若说最想他的人,定数教坊司的妈妈,赌坊的掌柜,三天两头派人到百花苑门口打探消息,亲送帖子,好几回被谢瑛看见,里头还塞着香喷喷的帕子。 “九爷,今儿还不出门?”谢瑛绕过小九,险些踩到它的脚掌,小九扑棱着翅膀,奔向趾高气昂雪白的大鹅,它们两个相处甚是和谐,跟小九相比,大鹅像是阿娘,时刻护着不知抵抗搏斗的小九,操碎了心。 顾九章靠在秋千架上,懒懒掀了掀眼皮,“爷哪都不去,就爱跟你待着。” 谢瑛笑,进门取出团扇,坐在杌子上缝补。 顾九章认出来,那是腰腰跳舞惯用的一把扇子,扇面上流光渐变的纹路破损,一般的绣娘都缝补不好。 顾九章看她慢条斯理穿针引线,一点点将缺口绣的完美无瑕,不禁赞道:“你竟还有这种手艺。” “恬姐儿教我的。” 谢瑛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儿,她送云恬针线绸缎,偶尔得空便跟云恬学些绣法,云恬是个喜好安静的女孩,不似云臻那般张扬跋扈,她镇日守在自己的院里,除去晨昏定省,便是不停地绣东西。 她的技法很灵巧,谢瑛一度觉得云恬在此事上很有天赋,比好些绣了一辈子的绣娘都要厉害。 顾九章忽然想起重要的事,侧头往前小声道:“你阿姊要大婚了。” 针尖扎入指肚,谢瑛仿若不知,抬头惊诧:“你说什么?” 顾九章便把那日抓贼听到的传言说给她,又起身从怀里掏出帕子,摁在她指肚,擦了擦,系了个又粗又难看的结扣。 平心而论,谢瑛是希望谢蓉有个好归宿。 她比谢蓉小七岁,当初谢蓉跟澹奕相处时,她只觉得谢蓉是真心高兴,所以澹奕被逼离京,谢蓉也是真的伤心欲绝。 好在那位澹大人是长情的主儿,听闻多年不曾婚娶,可阿姊为何想通了。 谢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坐在杌子上。 顾九章见她失魂落魄,担心忧虑,便知谢蓉在她心上占着不同寻常的地位。 “他们办的低调,没请几个人去,我跟你们家本就不熟,你要是想打听什么,我可以帮你。” 谢瑛抬起头来,定了定神,“临走前,我想见见阿姊。” “我帮你安排。” “九爷,麻烦你了。” 顾九章不以为然的往后一躺,“爷就喜欢帮小娘子。” 谢蓉与澹奕的婚事,可谓简约到不能再简,是按照谢蓉的心愿,只请了两家重要长辈,摆了六桌席面,连闹洞房都省去,安安静静一整日,半点波澜没有。 此事让崔氏很是愤怒,她本想大张旗鼓好好办一办,一来去去晦气,二来也是想借澹奕的声势做给京中那些女眷看,叫她们知道虽然谢宏阔败了,可她崔春华依旧风光,依旧高人一等。 可她千般思虑,万般期待,不成想被最乖巧的二娘逆了心思,一腔指望皆化作不甘,委屈,恼恨,秦菀便遭了殃,听她没命的倒苦水。 谢蓉进了脂粉铺子,打帘进门,看见坐在玫瑰椅上那人时,眼圈接着红了。 两人抱在一起,许久没有说话。 谢瑛怕耽搁太久,生出事端,遂强忍着不舍,将心中疑惑问出。 谢蓉如实答她:“我真的很好,嫁他也并非头脑发热,一时兴起,我是深思熟虑,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喜欢他,才答应嫁给他的。 我介意自己嫁过人生过孩子,介意自己在他面前永远觉得亏欠,可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说如果我一辈子介意,那他便一辈子等我,终生不再娶旁人。” “所以你答应他,是因为这句承诺。”谢瑛握着她的手,能看出谢蓉面色比以前红润好看,眉眼间依稀有了女儿家的姿态。 她只不过三十,丧夫丧子又入道观,把好些苦都吃了,她本就该有好的郎君护着,如若不是谢宏阔一意孤行,非要与崔家联姻,非要打着壮大谢家的名头利用阿姊阿兄,谢蓉会过得很好。 “不是,开春我生了场病,很恶劣的伤寒,连紫霄观的人都避着我。 他告了假,衣不解带陪着我,喂我吃药,给我梳洗,十一娘,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待我了,或许病中的人容易被说服,他又提到娶我,我应下。 我是真的想被人好好疼惜,我信他会好好待我,他也确实待我很好。” 谢蓉声音柔和,手上的帕子慢慢搅起。 腮颊红润,是由衷的高兴和满足。 谢瑛抱了抱她,“阿姊,你要好好的。” “嗯,我会的。” “若他对你不好,我头一个饶不了他。”谢瑛直起身,明眸澄澈,“阿姊,我过些日子便走了,等安顿下来,会想办法给你来信。” “阿楚都不知道你还在世。” 谢蓉擦了擦眼角,“你也是狠心,隔那么久才告诉我。” 谢瑛道:“阿姊还是不要告诉阿兄了,他心事重,我怕他哪里说错做错,引人怀疑。” “好。”谢蓉犹豫着,复又开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待你终究与旁人不同,帝王的喜欢,很难做到纯粹干净。 他为你,宁可虚空后宫,或许有些手段不为你所喜欢,可当真不给你和他机会了吗?” 谢瑛摇头,笃定道:“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只能是无休止的生长,他试探我疑心我,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掌控我,阿姊,他甚至派人不分日夜监视我,你觉得我还能喜欢,我敢喜欢他吗? 若真心搀上这些污脏可怕的东西,我宁可不要。” “阿姊,我不信任何人,我只信我自己,而他就想折断我所有希冀,让我依附他,臣服他,我做不到,也不会放任自己做这等蠢事。 阿耶阿娘教会我,谁都靠不住。” 那日谢蓉离开时,欲言又止,最后登上马车离开,才觉得有些话根本无从劝说。 顾九章受伤的事到底没瞒过平宁郡主,逛街逛到兴起,听几人议论前些日子谢家大婚,又提到谢家女眷出门被贼人抢夺,正巧被北衙参军英勇救下,又听那参军桃花眼,风采翩翩,还是姓顾的,当即火窜了上来,东西也不买了,坐车赶往百花苑。 素日里她不计较顾九章养的姑娘,她的儿子荒唐点却还知道分寸,脂粉堆里滚一遭,凑个热闹罢了。 齐管事老远看见她,调头就往院里跑,平宁郡主使了个眼色,两小厮三两步撵上,将人堵在影壁后。 平宁郡主提着裙摆大步进去,绕过长长的游廊,甫一跨过月门,便看见令人窒息的一幕。 偌大的院子里,海棠树上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嫣粉色的小花仍在枝头开到荼靡,夹中丛生的绿叶将冒新意,被白的粉的花遮住身影,羞羞臊臊掩映在后。 旁边有一只鸡一只鹅,趾高气扬的慢慢踱步,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 而在树下,两人坐在圈椅上。 一个身穿桃花色春衫的女子,白缎面绣海棠花绣鞋露出裙摆,细腰勾出身段,素白的手指握着一面团扇,不偏不倚盖在脸上。 虽看不清样貌,可凭直觉知道那是个长相极美的女子。 另外那个便是顾九章,她平宁郡主的好儿郎。 风流俊朗的脸上,写着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痴汉”。 他看一眼,却不是正儿八经看人家,偷偷瞟过去,怕被发现,又快速坐正身子,然下一瞬,又不要脸的歪过头,眯着眼睛想掀开扇面瞧瞧。 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一个讯息。 顾九章这厮动了春心。 平宁郡主看了好一会儿,实在觉得眼睛疼,自家儿子何时像现在这副可怜模样,畏首畏尾生怕被人嫌弃。 要知道顾九章可是五六岁就会哄女孩的,这些年来好话信口拈来,多少小娘子就是被他这张脸,这张嘴给骗了。 平宁郡主看不下去,提步上前,还未开口。 顾九章惊得从圈椅上跳起来。 他动静大,以至于旁边那人动了下,手里捏着的团扇往下一滑,露出细腻如玉的额头,远山似的眉,乌黑浓密的睫毛,她眨了眨,眼皮慢悠悠掀开。 “九爷,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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