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站在船头的女子,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你刚才不是说要把大船烧了,小船凿沉吗?” 络腮胡听见这话瞳孔一缩,他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想,又觉得这猜想太过荒唐。可下一瞬间,却见女子仰头一笑,一翻身忽然又从船上跳了下去。众人跟着扑到栏杆旁,只见黝黑一片的江面上,根本看不清她的踪迹。只是片刻后,脚下忽然一震,像是小船撞上礁石,有木板断裂声从底下传来。 “抓住她!” 可惜为时已晚,他话音刚落,随着一声破水声,刚跳下去的人从另一头重新浮出了水面,她手中举着一块不知从何处拆下来的木板,扬眉冲着船上的人挥了挥手,紧接着便将手里的木板扔到了船上。“啪”的一声木板落地的轻响,如同清脆的巴掌声,打在了众人脸上。 船身很快进水,已渐渐开始倾斜,一船的人慌里慌张,顾不上抓住她,纷纷跳下水,朝另外几艘小船游去。 岸上的绕山帮弟子不知是谁第一个挣开了绳索,带头喊了一声:“别让他们跑了!” 紧接着一群人挣脱绳索,纷纷拾起刀剑,也跟着跳入水中。 绕山帮本就是水帮,弟子个个善于泅水,入水之后,便朝着另外几艘小船游去,学着闻玉的样子,将那几艘小船凿沉,动作比她还要利索。一时间沉船阻断江水,果真将江心堵了个水泄不通。 江上一片混乱,西风寨的水匪们只能弃船逃跑。可绕山帮弟子哪里肯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在水里就和他们动起手来。一时间江心人头攒动,压根分不清敌我。 就在这时,岸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有几个先前叫水匪捆住的百姓,像是失了神智一般,捡起了地上西风寨弟子仓皇逃窜间落下的刀剑,疯了似的朝着四周劈砍。 官府的官兵赶到之后,见岸上的情形,只好先来制住那几个失心疯的,可这几人目光无神,见人就砍,活像是皮影戏里的人偶,便是见了官兵也丝毫不怵。 不知有谁喊了一声:“骰子,是骰子!” 此话一出,一时间原本还没回过神来的人,个个面色惨白,如同见了鬼,连滚带爬地朝着四周的林中逃去。这么多人一时间如潮水涌来,官兵在岸上大声喝止,但是收效甚微。没一会儿,岸上百十来的人,转眼就已经逃了一半。 卫嘉玉叫人潮冲到一旁,差点被撞倒在地。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喊叫声中,他听见有人在喊“哥哥”,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方才那对兄弟,当哥哥的神情木讷,显然已没了神智,那男孩则摔倒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不久前还护着自己的兄长,举起手里的刀,眼看就要朝自己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卫嘉玉冲上前将人拉到一旁,护在怀里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这一刀。可躲过这一刀,那提着刀的男人转眼又举起手里的刀又要落下—— 闻玉刚从水里出来,一抬头便瞧见了这一幕。她心中一沉,不等游上岸,手里的草木青已先一步脱手,朝着那持刀的男子飞去,夜色中一声金戈相击的脆响,对方手中长刀落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几乎同时,一道身影已落在卫嘉玉和那男孩身前,抬手一掌将人逼到几步远外,手中蓄力一推,男子一下撞在身后的树上,瞬间便昏了过去。 几个官兵上前,立即用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以防他醒后再度伤人。 闻玉还在江边,上岸的脚步一顿,等那从天而降的身影落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对方是个陌生女子。她穿着一身烟青色窄袖劲装,一头长发绾起,肤色洁白,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卫嘉玉怀里的男孩死里逃生,立即挣脱了他的怀抱,奔向兄长身旁。等那妇人走到跟前,上下将他打量一遍,像是终于确认他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沉着脸斥责道:“你方才想的什么,不要命了!” 这世上能这样训斥卫嘉玉的人实在不多,饶是卫嘉玉见了她也只能老实认错,苦笑着乖乖喊了一声:“娘。”
第43章 前夜(三) 这场骚乱很快就得到了平息, 卫嘉玉与卫灵竹挑了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处说话。 卫灵竹还想着方才那一幕:“你骨头是比别人硬一些,这么多手里拿刀拿剑的,就要你一个不会武的往前冲, 我也没见你小时候有这爱逞能的毛病……” “事发突然,是我莽撞了。”卫嘉玉无奈, 想着法子扯开话题, “娘怎么会来?” “我本想着你今晚就该到了, 却迟迟没来, 又听说今晚许多渡船未到,料想应当是半路出了什么事, 便叫人通知了官府。”她是刺史夫人, 官府不敢慢待, 得了消息立即派人出城, 所幸很快找到这里。 卫灵竹一边说一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虽站在这儿,目光却还总留意着不远处。一身暗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江边绞着头发, 卫灵竹认出她就是刚才扔袖刀那姑娘,这秋夜里, 她衣衫未干,叫风一吹像是打了个寒颤。眼前的男子瞧见了, 微微皱起眉头。 卫灵竹收回目光, 状若无意道:“那姑娘是你同门师妹?” 卫嘉玉迟疑片刻:“她是小满。” 小满这名字并不耳熟,卫灵竹愣了一阵, 后知后觉地才想起半月前母子间的一场谈话:“你不是说她在沂山?” “此事说来话长。”卫嘉玉见她眉心微蹙, 神色还有些怔忪, 许久没有作声, 以为她心中介怀, 于是又开口道, “等万雁出嫁,我打算带她回九宗。这段时间,我们会在城中找家客栈……” “府中还有这么多屋子空着,何必住在外面。”卫灵竹打断他,“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会故意为难她吗?”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我找人先送你们回去。”几句话间,她已收敛了神色,面上再看不出什么波澜,卫嘉玉见她像是当真不在意,这才默认了这个安排。 方才的动乱中,西风寨众人已被官府擒住,那些行为异常的船客也都已经被捆了起来,准备一块带回衙门。 闻玉站在江边,起初有不少人认出她,上前来抓着她的手就是一番千恩万谢。闻玉不大会应付这场面,于是只好走到一个偏僻些的角落,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了过来。带头的就是方才那个被困住手脚的方脸男人,闻玉记得那络腮胡喊他卞老大。 果然那男人一见了她,便抱拳道:“在下卞海,是绕山帮蛟龙堂堂主,今日得姑娘出手相助,我绕山帮上下感激不尽,往后若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他说话语气甚是豪爽,一看便是常年行走江湖与人打交道的,并不因为见她是个年轻姑娘而自恃身份有所慢待。 刚才那几个绕山帮弟子跳进江里帮忙,闻玉也瞧见了,因此这会儿听了这话,只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没什么,我也不过是运气好。倒是你们的人在水里身手真漂亮,跟条鱼似的。” 她这说法惹得卞海身后几个绕山帮弟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姑娘在船上那一身轻功才叫绝,不知道是师承何门何派?” 闻玉回答道:“无门无派,是我爹教我的。” 听她这样一说,卞海忽然想起她方才施展的那几个身法:“我见姑娘方才出手招式有些眼熟,不知令尊大名?” 闻玉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正要问他认不认得闻朔,可转念又想到封鸣的武功路数与自己如出一辙,眼前这位绕山帮堂主眼熟的要是封鸣的招数,那可就说不清了。 卞海见她神色为难,却以为她是不愿叫人知道自己的家世。江湖中人,结仇结恩的不少,轻易不愿同人透露来历也是再正常不过,于是也没有勉强:“姑娘要是觉得不方便透露,那就算了,我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其他几个绕山帮的年轻弟子却越发觉得这姑娘神秘,心中十分好奇,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道:“姑娘是金陵本地人?” 闻玉回答道:“不是,我只在金陵待几天,很快就要走了。”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有些失望,但又打起精神,热情道:“我们在金陵也待不久,姑娘之后要去哪儿,可以搭咱们绕山帮的船走。” 有人从她身后走上前:“各位离开金陵是要去哪儿?” 那几个年轻弟子见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到她身后,一时摸不清他的身份,但还是老实答道:“来多半要往南走。” 卫嘉玉口气透露出些许惋惜:“我同师妹要往北去,恐怕不能与诸位同行,这番好意只能心领了。” 那几人听了,神色古怪地相互看了一眼,干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二位了。” 等他们走后,卫嘉玉品着几人最后那个眼神,后知后觉道:“他们刚才问起你师门了是不是?” 难得见他尴尬一回,闻玉眼底泄露出一点笑意,到底没有落井下石。 等马车送二人到刺史府,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府上的老奴一早得了信,赶到门外来接他们。 闻玉头一回到这么气派的府上做客,很是新奇。卫嘉玉的住处在南边,管家带她朝着北边的客房走。回廊下远处的湖心一栋小楼格外醒目:“那是宿云楼,是大公子的住处。大公子腿脚不好,不喜欢同外人打交道,所以就住在那儿。” 二人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老管家忙停下脚步喊了一声:“三公子。” 万鹄点点头,注意到管家身后的闻玉:“这是?” “是二公子的师妹,来府上借住几日。” “他回来了?”万鹄一愣。 前一阵听说卫嘉玉去了姑苏,他还以为对方是不打算参加这次的送亲了,没想到过了没几天,竟又回来了,不但如此还带了个女人回来。他目光不善地将闻玉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子里轻哼一声:“她住哪儿?” “北边的兰园。” “兰园许久没住人,大早上还要叫人打扫客房多不方便。”万鹄说到这儿一顿,忽然间目光一闪,“我记得江月阁不是还空着?” 老管家有些迟疑,“这恐怕不……” “有什么不好,”万鹄不耐烦,“就这么办,江月阁不比兰园的屋子住着舒服?谁不乐意就来找我。” 闻玉虽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听他口气不善,心中已猜出这就该是卫嘉玉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不自觉拿他同卫嘉玉比较,只得出一个结论:要是宁溪镇客栈见得是眼前这男人,恐怕便是他买下自己十套裘皮,自己也不会答应给他们领路。 江月阁是一处临湖的清净小楼。 闻玉矮身经过一道垂花拱门,一进门差点与里面出来的女子撞个满怀,好在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对方的胳膊,才没叫她手里端着的清水洒了一身。 “哎呦,时春姑姑,你也不小年纪了,怎么做事还是如此莽撞?”管家也叫她吓了一跳,不由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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