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作时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虽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发髻,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瞧着十分娇憨讨喜,但是既然已经叫作“姑姑”,想来应当也不大年轻了。 时春也是吓了一跳,伸手拍拍胸脯,将闻玉上下瞧了一遍,好奇道:“她是谁?” 她说话大大咧咧,不像这府里寻常婢女那样低着头不敢看人,心中想什么便问什么,活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管家回答道:“这是二公子带来的朋友,要在这儿住上两天。” “二公子的朋友?”时春一愣,忽而眯着眼笑起来:“好呀,这地方一直只有我住着,正好跟我做个伴。” 她将脸盆往腰上一靠,就伸手拉着眼前的女子往江月阁走:“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江月阁共三层,临湖建在假山上,四周绿植掩映,可谓闹中取静。时春看上去大大咧咧,做事有些毛躁的样子,但是闻玉进屋之后,见里面窗明几净,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窗台上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几株刚折下来的桂花,窗户也还开着,屋里光线充足,满屋芬芳,叫人一进门便觉得心旷神怡。 就这样,时春进屋之后放下脸盆,又绞了块布往角角落落擦拭起来,一边招呼道:“姑娘随便看看,二楼三楼都能住人,你只管挑一间喜欢的搬进来就是。” 闻玉听了这话,果真朝楼上走去。楼中除去几件家具之外,陈设相当简单。看摆设二楼原先应是书房琴室,三楼则是卧房。但是东西都已经搬空了,几乎看不出原主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站在窗边朝外看,能看见东南角的花园和居于花园正中间的问事堂。那是府上的主居室,闻玉记得自己刚才就是从那儿走过来的,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现在站在三楼朝那儿看,竟也不觉得有多远。 阁楼外种着几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挂满了柿子,眼见就要熟了,像是一盏盏的小灯笼。时春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她趴在窗口瞧着窗外的柿子,一脸欢喜地说:“呀,柿子红了,改天可以做柿饼吃。”她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来瞧着她问,“你喜欢吃柿饼不?” 闻玉点点头,只要是甜的东西几乎没有她不爱吃的。时春见了,就开心地笑起来:“好呀,冬娘在的时候也最爱吃这个,一到秋天我们几个就跑去摘柿子吃。” “什么叫冬娘在的时候?” “她很久之前就死了。”时春叹了口气,她蹲下来在地上不知找什么,过了半天忽然伸手拉拉闻玉的衣摆,示意她跟着蹲下身,指给她看,“喏,这还有冬娘流过的血。” 闻玉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她说的什么,不过眼睛已经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了地板上那点颜色较深的木板缝了。她倒是不怕这个,但依旧觉得眼下这对话诡异得紧,尤其是时春还用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怎么死的?” “吃坏了肚子死的。” 闻玉一愣,又问了一遍:“怎么死的?” “吃坏了东西,就死了。我记得那会儿血流了一地,下人们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时春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所以他们都说这屋子不干净,总有东西。不过我从没看见过……”她说着突然又有些兴奋起来:“诶,你住在这儿,说不定晚上还能碰见。你要是碰见了,告诉我好不好?我还很想她呢!” 闻玉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盯着身旁的小丫鬟问:“冬娘是谁?” “冬娘就是冬娘呀。”时春奇怪地看着她,像是嗔怪她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闻玉听她说话颠三倒四没有条理,停了一会儿又问:“我听管家叫你姑姑,你如今多大了?”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时春,她终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二十多了吧?我记不清了。但他们说我今年就该三十了,可我哪有这么老呀!” 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通,便立即不想了。她站起来揉揉有些酸胀的小腿:“你想好你要住哪儿没有?” “就住这儿吧,”闻玉打量一眼四周,“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
第44章 第一晚·病(一) 申时左右, 外头天还没亮,宿云楼里头便传来了一阵衣料窸窣的响动。 轮到下半夜守夜的小丫鬟眯着眼站在门外,脑袋忍不住地往下掉, 刚打了个哈欠,房门冷不丁就叫人从里头拉开来了。门里站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像是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太阳, 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活像是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 大晚上的能将人吓得一激灵。 他背后的屋里漆黑一片,连盏灯都没点, 这会儿正冷冷地注视着站在屋外的下人。 新来的小丫鬟吓了一跳, 呆愣地注视着跟前的人好一会儿, 这才猛地想起带自己的姑姑叮嘱过, 大公子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看,又忙低下头, 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大公子饶命,奴婢、奴婢是新来的, 不懂规矩……” 万鸿恹恹地盯着匍匐在地上的人影,小姑娘半晌没听见头顶的动静, 吓得瑟瑟发抖, 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余光才瞥见不远处的鞋尖调转了方向, 朝着宿云楼外走去。 他下楼的脚步声轻重不一, 一听便是不良于行的人才会有的步调。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小楼里,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才敢悄悄抬起了头。 刺史府的主子不多, 其中最古怪的就要数大公子。听说他不是足月生的孩子, 生下来身子骨就要比别的孩子弱。后来又不小心摔断了腿, 落下残疾,从此之后,就再也不在白天出门了,整日只将自己关在这宿云楼里,偶尔晚上趁府里其他人都睡着的时候,才会出来活动。 而且大约是因为腿疾的原故,导致他性情阴晴不定,十分古怪,阖府上下,几乎没有人愿意到宿云楼来伺候他,生怕一不小心犯了他的忌讳,就要丢了性命。 万鸿是大夫人的孩子,大夫人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万学义大约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无论他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卫灵竹后母难为,自然也不会好端端地插手管教。 万鸿走出宿云楼,月亮还挂在天上,府中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朝湖边走去。江月阁静静的伫立在绿树成荫的假山后,多年如一日,如同里头的主人还在屋里,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今夜看上去格外有人气。 时春从下人房里出来,开门看见是他的时候,伸手打了个哈欠:“大公子又来了?” 万鸿没理会她,径直朝着楼上走。时春睡得迷迷瞪瞪的,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不过这会儿既然想不起来,那便明日再说吧。她心中这样想,便又合上门回房去了,反正万鸿走的时候自己会关门。 江月阁对万鸿来说是这府上除了宿云楼外最熟悉的地方,他自小住在这里,直到十一岁那年才搬出去,他闭着眼睛几乎都能在这阁楼里任意穿梭。 阁楼里各间屋子房门都紧闭着,他摸着楼梯的扶手在黑暗中朝着三楼走去。走廊尽头的屋子房门虚掩,他推开门走到窗边,抬手打开了窗子。府中还在沉睡,万籁俱寂,湖风掠过他的鬓角,像是在他耳边低语,万鸿忍不住闭上眼睛。 万鸿上楼的第一时间,闻玉其实就醒了。 她起先以为是时春,但这个脚步声显然不是。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心里想着白天时春对她说过的话:难不成自己还真能撞见一回女鬼? 不过她很快便将这种可能性给否决了,毕竟时春没跟她说过冬娘还是个瘸子。 楼上的不速之客似乎也并不担心会惊醒楼里的人,他行动很慢,走到三楼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 闻玉听他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就再没了动静。闻玉躺了一会儿,到底有些不放心,还是披着衣服从床上起来,她点亮屋里的油灯,拿着灯准备去楼上看看情况。 走廊尽头的屋子果然开着门,她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了临窗站着的男人。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看什么,终于抬手敲了敲门:“你在这儿看什么?” 临窗的身影听见动静,一瞬间僵住了身子。他不可思议地猛一回头,便看见懒懒倚在门边的陌生女子。这种夜里,也不知忽然闯入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的男人和凭空出现来历不明的女人哪个更叫人觉得诡异。 万鸿借着对方手里的烛光看清了她的脸,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回来了。可惜他的目光落在她脚下的地板上,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那样,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今晚借住在这儿的客人。” 窗边的男子立即皱起了眉头:“谁安排你住在这儿的?” 闻玉答不上来,只好选了一个含糊不清地说辞:“这府里的主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回答像是触怒了他。万鸿冷笑一声:“府里的主人?这府里的主人是谁?”他说到这儿,停下来将她多看了两眼,福至心灵,“你是卫嘉玉带回来的人?” 闻玉再不会看脸色,这会儿也听出此人与卫嘉玉之间多半发生过什么,因为她看着他一步步缓缓地走到自己面前,最后停在了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上半身微微朝自己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他没告诉你这里过去是谁住的地方吗?” “他们说过去住在这儿的人已经死了。”闻玉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万鸿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但是笑容阴冷,并未抵达眼底:“对,她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他抬起手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一些。闻玉迟疑了一下,她确实有些好奇,尤其是听过时春白天里那番颠来倒去的疯话之后,叫她对这个屋里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愈加好奇了起来。 万鸿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一条腿站不太稳,忽然间踉跄地朝前歪了下身子,闻玉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没想到他却趁机一手攥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拉到自己眼前。 闻玉面容一肃,正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耳边轻声开口道:“她是被卫嘉玉害死的——”闻玉猛地抬眼对上了他阴冷戏谑的目光,嗓子里像是叫什么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万鸿见状,怜悯地看着她:“他自己怎么不来,是怕夜里被什么给缠上吗?” 闻玉渐渐冷静下来:“他为什么要害她?” “为了他娘,为了那个女人,他什么都能做。”万鸿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忽然间变了神色,恶狠狠道:“贱人!”烛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渗人,“他们卫家统统都是贱人!” 他情绪转化得太快,像是突然间叫什么上了身,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连闻玉都叫他吓了一跳。她余光瞥见他迅速抬起手似要一巴掌向她脸上扇来,于是立即出手制住了他。他腕骨很细,如同握着一根骨头,稍稍用力就能叫她捏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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