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度看回她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才盯着那盏灯好半天的缘故,他黑暗无边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光。“你这是怎么了?你以为咱家没有下面那东西,就连心也没了不成?” “千、千、千岁爷,”白凤像白痴一样期期艾艾道,“我、我,女儿……” 他望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摆摆手,“当然了,咱家的‘真心’也绝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生死相许,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也不会信那种哄小娃娃的蠢话。在咱家的生活里,女人只占据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但你,就是那一小部分的全部。” 从尉迟度出现在她身后——从他出现在她生命里,这大概是白凤对他所发的唯一一句肺腑之言。“我从来没想过,从没敢想过……” 他只做了一个很微小的表情,却似乎表露出无尽的凄凉,“凤儿,感谢你这几年带给咱家的欢乐——咱家不是指在床上。假如在床上咱家令你感到痛苦,也并不是出于本心。咱家当了太多年奴才,又翻身为主,不是被人奴役,就是奴役别人,与人打交道,咱家只会这一种方式。要说曾有过什么不同,就是和詹盛言,和你明天的新郎官相处的那一段岁月。你和他,你们都是咱家所珍视的人,希望你们明天风风光光,来日长长久久。” 白凤仍对第一次目睹尉迟度裸体时的心情记忆犹新,而这全然比不上这一刻见证他袒露自己的内心带给她的震撼。她不由自主就滑下了座位,屈身拜下去,“女儿深谢义父厚爱,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尉迟度俯望着白凤,待她重抬起她那一张千娇百媚的聪明脸孔,他便对她诚挚地点点头,“好姑娘……” 他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微笑着手拉手,相顾无言。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收尾,假使尉迟度没有说出下面的一句话: “你先去吧,义父还要写一封信。” 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白凤被重重敲打了一下,但她眼眸间只有一无所改的动容与感激。 “又是和川贵打仗的事儿吧?我来替您磨墨,”她细细磨好了一池浓墨,便敛衣退出,“女儿先出去了。” 白凤在书房的门外滞留了一刻,她机敏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不过她彻底理解反了;这本该是什么也不做的机会,她却抓住它做出了一切。 她手脚利索地倒了一盏茶,又重新折回房中,把茶盏放去尉迟度手边,“喝些参茶,别太辛苦了,早些安置吧。” 她嘴里头说着话,一眼就瞧见尉迟度手底下摊着一张信纸,纸上另铺着一张挖空了许多格子的白纸,有的格子里已填好了字。白凤偷偷将桌面扫视一圈,看到砚台边无端端多出了一本《孙子兵法》。 她迅速将眼神移开,转投入尉迟度的眼中,又把双手环住他的腰一笑,“义父,好爹爹,女儿舍不得您,还是想让您再陪上我一夜。我先去卧房等着,您要来啊。” 她又留下临去秋波那一转,闪身而出。 晚一些,尉迟度果然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打开床下那一口箱子,他只是张开了双臂,拥抱她一同入眠。 重帷悄悄,半梦半醒时分,白凤感到尉迟度在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好似一个老父亲怜惜地抚摸即将阔别的爱女。 大梦骤觉。 白凤发现自己并不在尉迟度的床上,却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继而她就觉出浑身毫无寸缕、一丝不挂。随着她的惊醒,第一个路人注意到了她,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他们向她逼上来,指着她议论纷纷,哈哈大笑。 白凤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恐之余,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詹盛言,如同猫狗要找主人、孩子想找妈妈。 她拼命地推搡开包围着她的人群,向前跑,跑得肺里头像是有刀子在搅动。但她在哪儿都望不见詹盛言的人影,四面八方只有一张张嗤笑而鄙夷的脸庞,无数的目光汇集成庞然光轮,它向她砸下来,她向它坠进去。 白凤尖叫着一跃而起,直接撞上了那一束厉光。 光芒消散又凝聚,却变得深黑安宁;白凤认出了尉迟度的眼睛。 “凤儿,做噩梦了?” 她不由自主扑进他怀里,再屏住呼吸,把这个怀抱想象成另一个人。是“他”在笼罩着她、围护着她,把她和失常的狂想隔离开,把她从她自己里救出来。 片刻后,白凤感到心神渐变得踏实,她轻推开尉迟度;床顶的夜明珠已清辉尽失,剩下一抹淡淡的宝光洒在他眉骨上,他的下半张脸则已被浓烈的朝阳围覆着,刚毅的面庞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嘴角微微下垂,几乎有一种老人脸上所必带的悲哀意味。 白凤遮住嘴巴,将口内的茶饼吐进手心里,随手一抛,气息如兰地一笑,“我才做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大酒缸子满地乱滚地追着跑,直把我追上了花轿才算,这可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唉,我晚上就该上花轿了,可惜是嫁给那个酒疯子,要是……”她斜斜往上一扫,又垂眉自叹,“算了,反正您也不肯娶对食,我嫁谁不是嫁?咦,义父不用理政吗,怎么这会子还没走?” “这就走。”尉迟度站起身,白凤这才注意到他已换上了常服[35],显然是早就起床了。他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床外走去,“走之前,我想先看看你的表情。” “我的表情?什么表情?”白凤有些迷糊,随后她就住了脚,倒抽了一口气。 吉祥如意的明窗窗格在地下划出深一道浅一道的影痕,守夜的十多名太监与侍女齐刷刷立在地下,地下摆着一溜儿朱漆大桌,桌上是一只只漆盘、大盒与锦匣,皆放置着衣装头面,从最里头的汗衫、衬裙、中衣、交领直到最外层的大礼服,连同头上、项上、手上、指上的各色装饰一应俱全,宝光炫耀,缤纷如虹。 太监与使女们随白凤的目光所及,把漆盘上的衣饰一一捧起来展开:一条 洁白如酥的玉革带,一双镶着碎宝石流苏的并蒂百花登云履,一幅钉满了金珠与珍珠的团鹤霞帔,其下摇摇地垂悬着硬红宝石与珠翠交织的同心鸳鸯帔坠,其余绶带花结更不可胜数。然后是一件大红颜色的通袖喜袍,袍肩金襕云纹,胸口织绣着五彩正蟒,护以四合如意八宝连云,合身又飞满孔雀羽毛所织的凤凰,每只凤凰的口内衔一串珍珠璎珞,无数的珠络微微摆荡着,发出淅淅沥沥的轻音。蟒袍另一边是一条砂绿[36]妆花织金襕裙,裙门四爪蟒龙[37],左右翔凤飞翟,覆七彩流云,坐寿山海水,其间宝珠宝莲、如意方胜等纹样亦皆缀以五色米珠。 白凤愣愣地扭过脸与尉迟度对视了一眼,又在他的微笑示意下,重新转过了目光回视。 使女们高捧起三只大盘,正中一只盘上是点翠铺陈的珠玉宝石赤金九翟冠,满嵌着珊瑚、玛瑙、绿松石、青金石、猫眼石、孔雀石……最多的是珍珠,珠翟身上大大小小的珠子何止千百。旁边两只盘中则是冠上所插戴的牡丹、蕊头等物,光是翠云、翠叶镶点的博鬓就足足三对。一对挑牌上,累丝金翟口中所挂的珠结更为惊人,鸟卵般大的大珍珠被五颗串作梅花之形的小珠所围,其下再是一枚大珠配五颗梅花小珠,如此连缀迤逦不绝,似绵延一生的好时光。 若不是久经富贵,白凤的双目准会被这一派璀璨奢靡重重地灼伤。她感到眼睛里火烧火燎的,耳中听着尉迟度含笑的话音——“义父之前承诺过你,你的衣饰妆奁都由咱家来包办。这是九十九名绣娘和九十九名工匠在一月内赶制而成的,工期太紧,昨夜里才刚完工。” 白凤将眼光由那一片珠宝和衣料交织而成的光波焰海里拔出,再一次转向他。 他眼里满盛着清浅的笑意,“咱家就是想看看你现在这一副表情。” 白凤还是痴怔怔的,“义父,这太僭越了。” “此话怎讲?” “虽则婚礼上的新人惯来可以假官服、假品级,但这龙凤袍、九翟冠的格制乃是公主才有资格用的,女儿这样的身份,愧不敢受。” 尉迟度露出深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安国公的母亲就是公主下嫁,你若不能够旗鼓相当,岂不叫未来的婆婆小视?何况咱家在宫中几十年,见遍了大大小小的公主宫眷,绝没有一个人比你穿上这一身行头还出彩。你白凤的娘家早散了,可你既认了我尉迟度做父亲,那父亲就有责任让你成为最风光的新嫁娘。” 白凤六神无主道:“女儿真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咱家撒下了一队又一队细作去听壁脚,但咱家深知,人们真正想说的那些话,咱家一句都听不到。就咱家同你说话这会子,必也有无数人正在心里头诅咒咱家,盼着咱家倒台,被斩首、被绞决、被五马分尸……” “义父!女儿的喜日子,不许您瞎说!” 白凤伸手去堵尉迟度的嘴,他抓下她手来,握进自个儿的手里头,“诅咒假如管用,就不会有刑场了。凡是曾妄想把咱家送上刑场的,都已经被咱家送下了阴曹地府,从无例外。凤儿,过门后,你要时常提醒你丈夫记住这一点,你也别忘了,监视他,同样也好好地监视你自己。” 末一句话令白凤恢复了理智,她飞速把尉迟度的态度从头到尾揣想了一遍,便故作轻松地嗤笑道:“义父,难不成您是在担心女生外向,女儿婚后会倒戈夫家?先不论那酒疯子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只他敢对您起一点儿歪念头,女儿第一个不容他!” 他们的手仍牵在一起,尉迟度将瘦削的手指滑上她手腕,他的手非常有力,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疼痛,而只很轻柔地勾起她腕上那一串佛珠,“佛家有句话:‘一念使人生,一念使人灭。’凤儿,只要你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心,不管你夫家以后有什么变故,咱家都把你当本家女儿看,保你一世的荣华无忧,比娼妓还自由,比公主更尊贵。” 白凤不是不感动的,她一直生活在珍珍妹妹的阴影之下,连这一场婚礼也是妹妹剩下的;她早就习惯于做一个次选——她是她母亲的次选,也是她丈夫的次选,因此她半点儿也不习惯有个人竟会全心全意为了她而准备这一切,举世无双的华筵与豪服,好像她生来就该当主角。 她有点儿想哭,她认为她也应当哭,因此白凤就势跪下去向尉迟度拜了四拜,又捧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以免他察觉不到她的泪。 “女儿叩谢父亲恩典,父亲保重自己,福寿延绵,江山太平。” 尉迟度觉出了皮肤上的湿润温暖,于是心头便又涌起他永远也无法适应的那一阵柔软。他扶起白凤,带着些许同他的年纪与身份都不相称的慌乱,看了她最后一眼。 “你晚上做噩梦,必定没睡好,再回去睡会子吧。睡好了,上妆才漂亮。咱家还有事要忙,不送你上花轿了。凤儿,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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