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旺展臂拦住她,“正因李妈妈她们搜得不彻底,咱们才得重新搜过一遍。凤姑娘,你身上既没贼赃,何不痛痛快快叫咱们搜过一遍,也好洗净了贼名儿。” 白凤已知是在劫难逃,便只求先脱开了当前的窘境再说。“得了,我体谅你们的难处,配合便完了。你让把轿子抬回府里吧,回去了你们但管搜,搜不出什么来,你可想好了怎么同我义父交差。” 她说着就又要上轿,刘旺却又一次拦住她,“凤姑娘,千岁爷命咱们‘就地搜检,不得迟延’,咱们得照办。再说了,凤姑娘自个儿不也急着拜堂吗?别误了吉时。” “刘旺,你少蹬鼻子上脸,回头我见了我义父,没好果子给你吃。我瞧你大概不记得你哥哥了吧?” 刘旺的模样愈发凶邪,也就愈发酷似他那在白凤手里殒命的哥哥刘福。“就是记着我哥哥,我当差才加倍用心。上命所差,不敢有违半分,凤姑娘多担着吧。” “我瞧你们敢碰我?!” “呵,这一副烈女腔儿就不必了吧。咱弟兄三天两头就从头到脚摸一回,装什么蒜哪!” “慢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态度令白凤的内心惊惧交迸;而四面围观的人群见镇抚司的官差竟把新娘子从花轿里请出来交涉,无一不津津有味地窥探着、议论着,更使得白凤如芒刺在背。气馁之下,她不得不从僵冷的面庞上搜罗出一丝笑容来,向刘旺低凑着道:“刘二爷,我义父八成是听了什么小人挑唆,等我见着面申辩两句,误会也就自解了。你非这阵子和我过不去,叫这么些杂人瞧着千岁爷的义女在新婚之夜被当街搜身,也不是给千岁爷脸上添彩的事儿啊,千岁爷一生气再追究到你头上,那可不冤得慌?你就瞧一瞧义父赏我的陪嫁,还有这一路的风头排场,我还犯得上偷什么、拿什么?但我也明白你是职责所在,所以只消你动几步,把我移回府里头再搜,我管保身上绝无什么赃物,也管保绝不在义父跟前叫你落什么褒贬。刘二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呢?” 刘旺那一张扁扁的柿子脸绽开了一线熟烂的笑容,“凤姑娘摆架子、发脾气、恶声恶气、冷言冷语,我可全受过,独没受过这一声恭恭敬敬的‘刘二爷’,听着真不惯,不过你别说,咝,挠在耳朵眼儿里还怪舒服。” 被逼到这个裉节上,白凤也只好低声下气地赔笑道:“刘二爷,您大人不怪小人,男子汉大丈夫何忍同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较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头儿可不够软哪,堂堂槐花胡同的‘金刚’,就这么点儿能为不成?凤姑娘,把你混窑子的手段都使出来,好好上上劲儿,哄得爷们儿一高兴,说不准就开恩了。” “刘二爷想怎么上劲儿?” “譬方说:‘好二爷,亲祖宗,在这儿当着人又有什么趣儿?你把我这小骚蹄子提回去脱光了慢慢搜、细细摸,那可多么够乐子。’” 白凤原就是新妆才竟,此刻脸腮再洇上两片红潮,看着简直如火烧云一般。她勉强含笑软语了一声:“好、好二——”却终究是哑涩不成言。慢慢地,她的面色由红转白,连带着两片胭脂都惨白了下去,只一脸的冰霜节烈,“刘二爷,从前我跟您哥哥使坏,是我的不是,就凭这一条,您怎么作践我也不冤。我要还是从前当窑姐儿的人,来几句挠心话算什么,就叫我到床上给您赔罪我也没的可说。但您瞅我这一身嫁衣,虽说大礼还没成,但下茶通聘一概手续都已过了,我就算是安国公的人了。一个新娘子总不能没过门,先给丈夫送一顶绿帽,替他丢丑抹黑呀。刘二爷,您自个儿也有媳妇老娘,多想想当女人的难处,我厚着脸求您高高手吧。” 刘旺阴恻恻一笑道:“你也晓得我还有老娘?那你晓不晓得我大哥死了后,我老娘也吓得一病不起?整人你不落两手血,完了央告几句便想遮过去,做人哪有这一等便宜?痛快说好了,就算你才浪着来哄我,我也绝不会轻饶你。我看你还明白几分廉耻,也不多戏弄你了。千岁爷下的是死命令,我当下人的又做不得主,你再和我空剌剌地说许多也逃不过。凤姑娘,别白费劲儿了,省着力气脱衣裳吧。” 白凤恨得直欲呕出一口血来,“好你个刘旺,居然敢耍我……” “甭跟她废话,”另一名番役拍了拍腰刀吆喝着,“她不脱,咱们帮她脱。” “谁敢?!”白凤厉声高喝,却早已战战不已。 刘旺冲那番役摆摆手,“急什么,饭要一口一口吃才有滋味。”他回脸对白凤一笑,拿手指拨拉了一下她绣衣上垂下的璎珞,“凤姑娘,您怎可把新鞋踏臭狗屎?这么贵一身衣裳叫咱们这些个粗人拉扯坏了,岂不可惜?自个儿动手吧。” 街道两旁的看客们就只见一名番役同新娘说了一会儿话,又见新娘愣愣呆立了一会儿,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解脱衣裳,莫不啧啧称奇。 这众蚊成雷之声打入白凤耳内,令她压根不敢抬眼一望,只忙忙乱乱地将身上的礼服、中单、褂子一一脱掉,直脱到贴身的汗衫与亵裤。人群已传出了阵阵的惊呼与笑声,刘旺一伙更是戏弄地吹起了口哨。 “头上手上的,也都去了。” 白凤开始拆去头上的翟冠凤挑、手上的护甲戒指……闪耀的珠宝接连向着她身后被脱去的华服里坠落,宝石与丝绸碰撞而出的微声是那样使人心碎的好听。 “还有鞋!” 白凤脱去鞋袜,立在微潮的金砂上等待着,犹如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得道飞升之前突然被天雷打回原形,被迫露出畜生的本相。所有那些低人一等的耻辱和卑微,所有被人当成奇观来围猎的绝望和愤怒……一一喷涌而出,一一劈头而下。这些感受白凤很熟悉,当她得知她被生身父母抛弃在垃圾堆,当她第一次被养母喝骂嫌恶,当她青春初绽的脸庞和梦想一起被塞入那黑暗的皮质面具,当她的鸾姐姐就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样感官里一分分窒息,当男人的手,许许多多不同的手撕开她、扯裂她,在她的身体与灵魂里留下永不能退去的污渍…… 这一切她全都挺过来了,她迎接过蝗虫一样的箭矢、炙热的火枪子弹、马刀与长矛、棍棒和投石……在成为“金刚”之前,她早已修成了金刚不坏身。所以统统来吧,尽管来吧,你们击中过我一万次,却从未使我倒下,我绝不会倒下,倒在你们可鄙的武器之前。 每一个在场之人都观察到了这一诡异的变化,那个蓬头跣足立在自己花轿前的新娘子,她初时瑟缩的身躯在番役们乱摸乱捏的手掌间全部打开,腰肢坚挺,双臂舒展,颈项修长,精致冷艳的脸孔微微扬起,似一只落入了猎狗的包围之中却依旧傲然亮翅的海东青。 刘旺等人离得最近,因此最先感到了这一种不适。他们手中的女人不再是任由折辱的羞耻模样,反而恢复了她一贯的盛气凌人,当他们的眼神扫射向她,要么就受到她那一对艳丽又冰冷的眼睛的回击,要么就干脆被无视,她的回击和她的无视他们早就司空见惯,就是它们令他们字字明晰地听见这女人不曾说出口的咒骂:你们这些只敢在半夜回想着这一刻偷偷自慰的肮脏东西,你们屁都不是,你们就是一窝虫子、一群狗。 刘旺也弄不清激怒他的到底是白凤的态度还是他自己的想象,但他很清楚一件事,他马上就会让这个傲慢的妓女明白,这并不是无数次中的又一次,他们将无奈地缩回充满觊觎的手掌,放任她迈过门槛,走向里面唯一的王者;那个人曾像钟爱最合口味的好菜一样钟爱她,但现在她已遭到了厌弃、被他扫落下餐桌,轮到他们来享用她了;正像一群狗在主人脚下争食被吃剩的珍馐,像一群虫子蛀空一尊木制的观音雕像。 刘旺先行退后了两步,摇摇手,“众弟兄,都住手。” 白凤放下了两臂;闷热的暑夜扫过来一丝风,令她丝绸的衣裤贴着皮肤轻轻颤动。“没搜到什么贼赃私货吧?我可以走了吧?”她又偏头向着另一边被两名番役制住的憨奴,“我的人也可以放了吧?” 假如她一片麻木的头脑中还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要能来上一袋烟就好了,哪怕就一口,她的感觉也会好得多。 但白凤立即就从浮现在刘旺脸上的笑容中悟出,她没机会得到她心驰神往的烟袋了,并且也许将失去所有。 “搜不到,就说明搜得还不够细。凤姑娘,把底衣也脱了,里头的抹胸、小衣全脱了,脱到一、丝、不、挂。” 他故意把这句话说得极大声,好叫周遭人全听个真切。拥挤在人群中的小贩、伙夫、鞋匠、吹糖的、磨刀的、拾粪的……顷刻间群情沸腾。这些从早到晚艰辛劳作只求果腹的苦力,他们向着这一场喜事蜂拥而聚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捡几个喜钱,闻一闻花轿留下的芬芳,他们做梦也没预见过自己竟会走这样的大运:观看一位高级妓女——他们终其一生所赚得的微薄薪资也不够买到她一根眉毛的妓女——同时还是一位即将嫁给国公的贵妇人,在他们面前一层层地脱去她华贵无双的礼服;现在,这个妓女与这个贵妇又将要脱去她仅剩的屏障,她那一袭特地为新婚合欢而备的红衣裳。 就好像她是今夜所有男人们的新娘。 差役们怒斥着挥动起皮鞭,才勉强把疯狂的流民继续拦挡在道路两侧,但鞭子却拦不住那些人粗鲁的欢声:“脱!脱!脱!……” 好似是一道道焦雷从她赤裸的脚底直劈而上,白凤惨无人色地瞪住了刘旺,一字字咬牙切齿:“狗奴才,除非你杀了我。我义父呢?我不信这是我义父的命令。我要面见他老人家。” 刘旺把他喜庆又恶毒的眉眼向后抬了抬,白凤只觉通身的汗毛一根根直竖。她回过头,如海的明灯一溜儿直点到尉迟府门前,大门外,一众脚蹬白靴的镇抚司番役簇拥下,一抹蟒袍玉带的身影就立在那儿遥遥望着她。 从白凤这里眺去,那身影只有她小指头那么长,可她断定这“小指头”就是尉迟度,她全不知他已在背后看了她多久——或许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她,像一只猫看一只老鼠的可笑挣扎。 她依然没想通她不着痕迹的偷窃之举怎会被发现,但她这时已接受了事发的事实。然而,凭借着尉迟度在几个时辰前曾对她表达的令人震惊的情意,白凤仍决定最后一搏。 “义父!”她光着脚向他奔去,刘旺等人一起抓住她,她一面推搡着他们一面狂喊,“义父,有人陷害女儿!女儿是冤枉的!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惩罚我?!义父,爹爹,女儿要真有对不住您老祖宗的地方,席卷包埋也活该,只求您圣明,怜恤女儿的一片孝心,叫我到您跟前磕个头再治我的罪,叫我死也死个甘心明白……”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