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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

时间:2023-10-28 04:10:02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隔着自己狂风般的心跳声,白凤竭力捕捉着尉迟度的答言——“你今日酬酢劳累,咱家就没许他们点灯通报。”

  他的嗓音像平常一样虚弱沙哑,措辞很简练,不流露分毫感情——也和平常一样。他淡然的反应令白凤也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她仍不敢抬脸看他,只要自己满脸满眼的惊恐欲死一被他看清,她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因此她继续紧抓着他,把脸深埋在他腹部,扭动起肩膀跺着脚,“那您也不能鸦雀不闻地站在我旁边呀,吓得我心都要蹦出来了!您快抱抱我吧,您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尉迟度俯视着白凤,她单穿着贴身的小袄与撒脚裤,是粉夹灰的丝料,稍稍一扭就变幻一种色泽,根本叫人认不出本色来,只可见浑身的曲致毕现,脂肉外露,低垂的粉颈蓬着层毛头发,发髻中的新鲜珠兰被发脂与细汗所浸染,香气愈厚,一阵阵地腾上来;她柔暖的粉面贴着他下腹轻轻擦蹭,软腴的酥胸紧紧摁住他腿根,纵然他那里早已失去了男人的根器,尉迟度却依然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色授魂与。

  终于,白凤感到一只厚重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摩挲着。“咱家以为你睡下了,没料到你不在床上,却在这里。”

  她的心跳更猛烈了,他这是在向她要解释,她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找一本闲书?找一架墨屏?找失落的首饰?好奇?梦游?……

  “您且容我定定神。”白凤把声调拖得又腻又长,但她的思绪快如闪电。假如说周旋于一群冷酷狡猾的老男人之间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想要说服最讲条理的人,那就绝不要动用条理,而要用感情。

  短短片刻后,她慢慢抬起脸,“您可不准骂我。”

  尉迟度见白凤的面容由阴影中涌出,仿如华月初升、春云乍展,连她的声音也浮动着月亮与云朵的柔丽光泽。

  “我知道您轻易不许人进这屋子,所以才趁您还没回,偷偷跑进来。我就是想把这屋里的样子、把每一件摆设都好好看清楚,全记进心里。”

  “为何?”

  “唉——”她叹上一口气道,“义父既已向姓詹的许婚,必不能收回成命了,我明儿就要嫁给那酒疯子去了。虽跟了您这几年,也不过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以后呀,就是我有幸再回来这里,也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夜夜相守,何况您很快就会再选新宠,我呢,就只能嚼着回忆过活。我回忆里顶甜蜜的地儿,就是这儿。

  “这儿?”

  “义父,您还记得第一夜过后吗?”

  尉迟度没说话,白凤敛声婉转道:“我起床了不见您,也不敢叫人,就四下里去找,最后看见您在这儿,就在这桌子前、这些文书之间,握着笔批折子。那夜前我看您,就跟看圣洁的天神一样,只敢跪在您双脚踩过的地方叩头,可那刻我看着您,您一点儿也不圣洁了,尽管您的手正在定夺天下大事,我却只想着前夜里它在我身上的样子……”

  它在她身上的样子,就是施刑者在受害者身上的样子,每一次回想起,都会令白凤恶心欲呕、不寒而栗,但你却没法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儿抗拒的神情,你只看见了她的春色横眉、星眸曼视。

  “我只想把您的手握在我手里、塞进我嘴里,爱抚它、亲它……”她的声音变得像被热气融掉的蜜糖,她的手攥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送入自己温热潮红的嘴唇,用舌尖裹住他一根指尖。

  依照白凤的设想,她马上就可以点燃尉迟度,用床和床下那一口箱子去平息他所有的疑虑。但他却浑身一僵,很生硬地把手指从她的口中抽出。

  尉迟度空悬着手,似乎暂时无法决定该拿那只手怎么办,随后他就撩起一点儿袍边,擦一擦手指道:“不必装模作样。”

  白凤微张着嘴,就好似她嘴里还含着他一样;但她立即就斜溜着秋波一笑,笑得很自然,“义父,这话什么意思呀?”

  “你并不享受和咱家上床,”他把同一只手竖起在她面前,阻止她说话,“别否认,我知道。”

  欺骗一位掌权者是一回事,欺骗一位已然看穿你底牌的掌权者又是另外一回事。极快速的权衡后,白凤收起了笑容,“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眨眨眼,“现在。”

  白凤的胃部一紧,他在诈她,而她居然被他诈出来了!即使尉迟度依旧毫无表情,但她发誓,就在这一瞬,她捕捉到他缩在暗影之后的双眼闪现出受伤的样子。

  好在她白凤这些年绝不是白白以尤物为职业,她早就掌握了双重魔法:有能力伤害男人,也有能力为他舔舐伤口。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捉住尉迟度的手,神色严正又急切,“义父,老早我就同您承认过,我因从小养在窑子里,又被许多人糟蹋,所以最最厌烦和男人做那事儿,您命我去应付姓詹的,说实话,我简直和受刑一样。唯独服侍您,在我才是心甘情愿。我也不和您掉枪花,确实,我没那么享受,可我表现出那副样子来,您不就舒坦了吗?但只您舒坦,事后能心满意足地入睡,我就比什么都满足了!我最大的享受,就是供您享受!”

  白凤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从尉迟度的声音中辨出了一丝丝微妙的改变——

  “甚至不惜自身痛苦?”

  “痛苦?”她翻动着舌头,舌灿莲花道,“痛苦是被生活逼迫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日夜与贫穷和死亡为伍。义父,打从您眷顾女儿,您早就替我把所有的痛苦都远远赶开了,我每一天都像活在梦里头一样幸福。可您呢?一个人担着这么大一个国家,下头人不知体谅,还净跟您作对,数不完的国事蜩螗、人心险恶,闹得您成日价都没法子安枕!能让您把这些个无处可诉的重压在女儿身上卸掉几分,我身子上也许受点儿痛,可我心里却痛快得跟什么似的。我从没敢想,好像自个儿这样卑贱的人竟也有什么能拿来报答您,对您有一星半点儿的用处!那休说被打几下、扎几针、挨上一点儿烫,就叫我把全身的血肉都一一剜掉,但凡换来您一宿好眠,我就算死得其所。义父,您能可怜女儿这一点痴子心,别怪我装样儿来哄您吗?”

  这一次尉迟度没有抽走自己的手,反而把另一手也放来白凤的面颊上,“凤儿……”

  白凤趁热打铁,伸手勾住了尉迟度腰间的玉带,把他往自己跟前一拽,“再叫女儿用心服侍您一回吧,以后,数不清的骚蹄子要往您身上扑,可再轮不着我了……来嘛,我的爹,最后一夜!”

  她已从他身上嗅见了发情的气息,可尉迟度却再一次抵抗住了她强大的攻势。他搁在她脸上的手滑到她肩头,轻轻摁住她,“坐下。”

  白凤很迷惑,但并不太紧张,因为尉迟度的神色相当温和,他甚至对她笑了笑,“‘最后一夜,咱家会像对待女儿一样对你。’——你没忘吧?”

  “义父?”她盯着他转过几步,在大桌的桌面上倚坐。他的腿很长,双足直抵在她脚边,这个角度的灯光使他颀长下勾的鼻尖愈显得尖锐,也就愈为他的面貌增添了阴沉自威的气势。

  “咱家不晓得,出阁前夜,当父亲的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可咱家想,总该说些什么。”

  白凤被这一番开场白惊呆了,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在这个人面前,她向来只会当妓女,不会当女儿。她只好又磕磕绊绊唤了一声:“义、义父……”

  她的“义父”抚了抚极其光洁的下颌,徐徐道:“咱家没女儿,将来也不会有,但假如可以有个孩子,咱家希望她就是你这样:要强、果敢、精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凤儿,你实在出色,你所嫁的人也该一样出色。因此詹盛言一向我提出迎娶你,我立刻就答应了。”

  白凤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詹盛言向尉迟度求亲时因悲痛迷糊而在言行中出现了疏漏,致使尉迟度开始怀疑她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适才才会出言相诈;而这又是另外一次试探,但她白凤绝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两次。当下的情形,一旦她稍微流露出一丝对未婚夫的情意,眼前这一位“父亲”的疑心就会直接把她明天的婚礼变成葬礼。

  因之她赶紧重重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道:“出色?!呵,就凭那一块狗料,也学会在酒缸里头狗刨挣命,是够出色的。”

  尉迟度的嘴角微微一抽,每当他被她上不了台面的村话逗乐,就是这一种神情。“詹盛言虽纵酒颓废,但他出身高贵、样貌英俊,出手也大方,你对他就从没动过心?”

  白凤摆出好笑又轻蔑的样子道:“什么出身、什么样貌,也就骗一骗没出道的雏儿吧。任凭是谁,哪怕贵比龙凤、美如金玉,还不得照样在义父您面前做小伏低?男人手里头没有权,那就是个屁,看着就叫人瞧不起。哪有女人会对自己瞧不起的男人动心?那酒疯子也就剩俩糟钱罢了,我就盼着这位散财童子什么时候把财散光了,早早回天上归位,我也好给他唱《小寡妇上坟》。”

  “你们也是相处年久,就算不曾有过动心,好歹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感情吧,何至于就这样贬损诅咒?”他稍一顿,添一句,“过了。”

  每一次和尉迟度相处,对白凤而言都是一场“演出”;而白凤深知,最为逼真的演出其精髓只在于“火候”,哪怕任何一场戏稍稍“过了”,那么马上一整本大戏就会泄露出虚假得不得了的气息。这对随便哪一个戏子都是极其致命的失误,尤其当你的观众是尉迟度的时候。

  但白凤却不是随便哪一个戏子,她是出类拔萃的戏后,她必须自己给自己救场。

  房间中仍只有那一盏小书灯,但白凤却感到大戏台廓檐上的一溜儿大灯已一一亮起,白炽的灯光全打在她毫无油彩遮盖的素颜之上。她微微歪过头,好让灯光沿着她一边的眉角滑下,这样的光照会弱化她凌厉的眼与鼻,突出她丰厚的嘴唇与圆短的小小下巴,令她显得稚幼而无辜。她精准地控制着面部与喉头的肌肉,表情、眼神、念白、重音……精心设计又自然放松,凭着戏台上磨出来的经验,凭天赋与灵感。

  “我这么说他可能是过了些,但……唉,以前吧,我虽瞧不起姓詹的,但对他也有些不落忍,毕竟是我白家先害了他全族,他才会变成只知借酒浇愁的废物。要叫我说,那真是个纯粹的可怜虫。但义父您这样英明天纵的人物却一而再,再而三叫我提防他,我才始终提溜着一根弦,唯恐是自己太天真,姓詹的只不过在我跟前装疯卖傻,实则怀着什么坏心眼儿。因此前一向他甩了我,和我妹子订婚,我马上当他是要借机摆脱监视,好对您有什么图谋,这才思前想后,下狠心把我妹子给活活治死……”

  真情在瞬时间渗透了这一出假戏的里里外外,令白凤双目骤红,哽咽不成声:“怎料我妹子死后,姓詹的竟成了那个样儿,我方才闹明白他和我妹子是动了真格的。我恨透了自己,可我更恨他!义父,您说我待他过了,我也不否认,可您也替女儿想想,这个酒色之徒先是诱骗我年幼无知的妹子爱上他,白叫我错害了珍珍,还没过七七,他竟又觍着脸和您求我去给他老娘冲喜!要不是义父您非留着他一条命,我、我真恨不得亲手就把这酒疯子摁死在马尿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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