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望住了镜中的自己,交织在一处的眼波愈发荡漾,渐渐地,在烛光流转的明镜里浮起了一场璀璨连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丑年,该年壬申月癸丑日,历书上写着“宜订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岁的白凤已凭借着过人的美貌、聪慧与经验,俘虏了辇下权豪第一人——巨宦尉迟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盘街的苏州会馆对饮作乐,酒至半酣,突来急报,尉迟度遂赶回宫处理公务,白凤不胜酒力,就在残酒残灯旁小憩了一场。浅梦初觉,夜已至三更,却听另一头的套房里阵阵轻歌,那是怀雅堂另一位倌人——凉春的声音。 “咦,妹妹也来这里出条子?你们别吱声,待我过去唬她一下。”白凤对侍婢们“嘘”了一声,就向着不可躲避的方向走过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红团花门帘,继而那滑凉的软绸就自她指尖烟雾一样地消散,这一间屋子连同天地万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鸿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他眉宇惊艳,风骨奇伟,一身的温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壮之气,周身浑似有光华笼罩,赛似春柳濯濯,堪比月华绵绵;他指间拈着一只缅玉杯,优美的双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凤只愿杯中盛着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这一轻率的愿望,将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世界又重新回来了,白凤看清了这一所房间,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凉春抱着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轻叫了一声:“姐姐,你这是从哪里来?” 白凤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来一下。” 她三言两句,就从凉春的口里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来历。原来凉春的一位客人在这里摆酒叫条子,结果凉春到得太晚,那帮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里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这男子,凉春闯进来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凉春抱怨说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说:“姑娘带着这琵琶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同谁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来与我唱几曲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放来了桌面上。 凉春望了望那鼓囊囊的钱袋,犹疑道:“您想听什么曲子?” “我常年漂泊在外,今夜初回京城,入耳的竟全是些没听过的新调了,姑娘只把时新的小曲拣些来唱就好。” “这好说,可我总该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啊。” “我叫严胜。” “是家里头行几呢?” “我行二。” “原来是胜二爷,这里给您道福了。二爷是打哪儿来?” “清河。我在清河做马匹生意。” “贱妾是槐花胡同——” “姑娘这般美貌,定是过路的瑶池仙子。唱吧,唱到我一头醉倒,你便只管走。” …… “就这么个怪人,把我错当成在会馆里唱买卖的了,连我的名儿也不问,就让唱曲。瞧——”凉春说着把一只织锦钱袋在白凤眼前一晃,“他给我的,里头有好几百的官票。我瞧他手上还戴着个黑璋环绕的鹿骨扳指,那可是极品,拿着现钱都没地儿买去。再加上那一副脸子,好家伙,我开张也有年头了,过眼的男人少说有一把小米数儿,竟头一回见到这样生得又威又俊的,浊世佳公子似的。却不想这样的好皮囊竟不是个贵戚王孙,却是个跑边塞的马贩子。” 残留在血液内的烈酒令白凤吃吃笑起来,“马贩子?他可不该贩马的,他该去贩人的魂儿。” “姐姐你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白凤止住了痴笑,正正经经同凉春交代了一席话。早在很久以前,除了白姨,怀雅堂就再也没有人敢质疑白凤的权威,就算她醉得像傻掉了也一样。凉春不过稍劝了一句,就被白凤竖起眼睛来喝骂:“只要你这小婊子别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就成。” “打死我也不会的。我倒乐意给姐姐做这么个采兰赠芍的帮闲,只不过瞧这严胜不好沾,沾上了就是个叫人神迷肠断的主儿,姐姐你自求多福吧。”凉春淘气一笑,卷起手心的钱袋,回屋里说了几句话,就返身出来,向跟着她的丫鬟老妈们招一招手,一行人便去了。 白凤也对自己的婢妇们说了几句,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大丫鬟朝那红门帘的帘缝里一窥,脸就也红了,“不如我陪姑娘一道进去。” 白凤瞪了她一眼,“丽奴,我看你是忘了前儿那顿打。” 丽奴被吓得头一缩,又被旁边的憨奴一拽,便也随着一群人自行走开。白凤这才穿入了那间房,直走到桌前。她拨了拨灯芯,光线顿然大亮。 那个人徐徐抬起头,一张比太阳还耀目的脸容便由灯光中升涌而出。白凤敢打赌,即便她熄灭了灯,这张脸依然会在黑暗中放光。 严胜眯起眼避开了强光的照射,“做什么把灯挑得这么亮?” 他的声音沉雄得令她小腹发热,白凤将脸游出了灯照的晕轮,使全貌的一分一毫统统显现于人前,“亮了,才看得清。看清了,才好攀个交情。” 她对他微微一笑,他凝着她怔住了,混沌的醉眼里陡然泛出了活光。假如白凤连这点都做不到,她就不会成为顶尖的妓女。她运用笑容和眼波的出神入化就像是王羲之运用他的笔、赵子龙运用他的枪。 “胜二爷,才那一个是我妹妹,她和您说了吧?她要去别处赶场,由我来代她招待客人。我叫——‘鸾儿’。” 严胜和“鸾儿”度过了妙不可言的一夜,酒阑灯炧,香融被底,誓海盟山,飘烟抱雨。 朝阳升起时,他重新审视着她青紫斑斓的身体——那都是尉迟度的杰作。 “鸾儿,你身上哪儿来的这些伤?” 这样简单的谎话,她连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我不听话,养母打的。没事儿。”而后,她的手伸向他,爱抚着他同样伤疤布结的身体,最后停在他左胸上一块皱缩不平的肌肤之上,“二爷,你身上怎么也尽是伤?连心上都有这么大一块疤?” 严胜的眼睛离着她太近,变成了一片耀目的黑色海洋,那里猛地掀起了万丈海啸,但他马上就闭住眼笑起来,“贩马时和响马交过几回手。不过我心上只有你。”他健壮的身体再一次压住了她,手上的骨扳指由她下颌一直滑到两腿间。 由这禁忌的一夜开始,就有了后面的一切。而在那之前,白凤早就尝试过一次又一次既刺激又无聊的露水情缘。换作谁,可能也不会比她更好些。她一落地就和双生姐姐被丢弃在街边,是白姨抱养了她们。可刚长到六岁,白府就破了家,养母带着她们姐俩一起堕入了槐花胡同。无数的凌虐在前方等待着,姐姐没熬过去,死了,留下白凤一个。身体都还没完全成熟,白凤就开始接客,她的客人多得不得了,可她却总觉得孤单。有时候,她会蒙上面纱悄悄地溜出去,好像只有和一个完全不了解她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才能跟随他一起用汗水欢叫暂时逼退始终缠绕着她的过往,忘掉,统统都忘掉。不过一旦释放过后,沉重、羞耻、绝望和自我厌恶就会再一次涨起,令她恨不得把身边的男人一脚踹下床,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总是如此的。 但当严胜预备从她身上翻下时,白凤却紧紧一把抱住了他,“别走,就这么待着。”她的意思是:就待在我里面。第一次,在这种匆匆苟合的狂欢过后,她居然没有感到更虚无和更破碎,她感到温馨、恬然、安全,她感到了——完整。如同空荡荡的酒杯终于被倒满了美酒,如同飘来荡去的种子终于被土壤覆盖。 他覆在她上面,眼神由惊讶逐渐转为温柔的专注。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又在她额心一吻,就仿佛他全部都懂得。白凤许久不曾流过泪了,然而只这沉默的一吻,就令她突然哭起来,哭得活像个小姑娘。 刚巧那一段尉迟度很忙,她就大着胆子约了严胜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足足一整月,她始终谎称自己是个串场子的歌姬,只不过养母管束极严,故此每每只寻一个隐秘之所匆匆幽会。严胜曾试着付她钱,白凤不肯要,他就改送她礼物:白玉雕琢的一对镯子、一对耳环和一支鸾钗。玉石的纯度与雕工都毫无瑕疵,再考虑到搜罗这稀有玉料所花费的额外金钱,这一套首饰的真正价值简直叫人连猜都不敢猜。白凤常常从男人们的手里收礼物,没有一个人不会明里暗里地炫耀其昂贵不菲,并期待着她的感激和回报,唯有严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而且尴尬得好似在道歉:“一些小玩意儿,你别嫌弃。我怕你养母发现,又要打你,也不敢久留你。但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表达心意,不会这样俗气。”白凤拿起那一只玉鸾鸟把玩了一刻,又放了回去,“二爷,你们贩马的可真有钱。不过我既然不要你的钱,也就同样不会要你别的东西,要了你这些,咱俩的关系可就全变味了。再说,真就算你我是这种关系,该付钱、该送礼的那一个,也是我才对。” 严胜盯了她一瞬,跟着就摇摇头笑起来。白凤看着他的笑容默想,自己临终前,会不会深深地怀念这一瞬?而她心里头立即就有了答案。她迷恋他的笑容和声音,每一种目光每一个神态,他熨帖的鼻息与撩拨的手势,他头发和全身的味道,她把鼻子抵在他胸口,真想一口气把他吸进肚子里。除了日影昏昏的缠绵,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形同虚设。当他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时,她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每一次说再见,她都因接下来整夜合不了眼的相思而提前感受到心脏的闷痛。 她越来越需要他,每一时每一刻都需要。但凡有一点儿自由,她就要和严胜相约。她记得最后那一天,她和他约在一家小酒馆。她一个人到早了,尽管她穿戴得一点儿不惹眼,但出众的外貌依然引起了某个无赖的注意。无赖上前来调戏她,正当她准备放出计谋狠狠收拾那人一顿时,严胜也到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只一拳,便把对方打昏在地。夜里头,白凤一边熟练地脱衣服,一边笑得咯咯地说:“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 她搂着他就往床上滚,严胜却轻轻推开她,把她脱掉的衣裳又给她披上,“鸾儿,我不想一见面就上床,我想多和你说说话,和我说说你自己。”白凤头一次碰见不想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她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衣襟,先端起他的酒呷了一大口。 她也闹不清是酒太好还是自个儿口太渴,反正她最后喝了个晕头昏脑,喝得话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她嘴里头往外跳:“认识你之前,我简直恨死男人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根本就不配做人!…… “年轻的全跟没见过女人的畜生一样,明里暗里就想占女孩子便宜,非逼我喝,不喝不给钱,我在地下摔得爬不起来,他们趁机就掀我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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