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爷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今儿撞上了您,我也没心情再演下去了,索性才和詹盛言自暴了身份,骗他说我对他一见倾心,但碍于九千岁对我多方拘管,不得不隐匿了姓名,只求与他朝夕之欢。詹盛言终是被我的米汤灌糊涂了,和我交了心,”白凤深谙说假话的技巧,那就是真假参半。但她的神情却不掺一丁点儿杂质,好像在和神灵祈诉一样庄重,“他向我许诺我们俩很快就可以双宿双飞。三天后,他将在府中宴请九千岁,宴会的末一道菜是糖醋黄河鲤。” 春秋之时,吴王阖闾为登上王位,请刺客专诸将匕首藏在烤鱼的腹中,在宴会上刺杀了吴王僚,这一出“鱼腹藏剑”乃史上有名的刺案。故此冯敬龙一听之下就懂得了白凤话中的含义,他挺直了上身,脸色也变得极其严肃,“这事儿确实吗?” 白凤肃然道:“千真万确。姓詹的贼子招募到了一位‘专诸’,欲行吴王阖闾之事。” 冯敬龙自语道:“我当他不过是酒后戏言,不想竟然已筹划妥当……” “驸马爷,您只晓得九千岁宠我,但您晓不晓得九千岁宠我到什么程度?他贴身的仆役是这么说的:‘日非凤不食,夜非凤不寝。’每一次宴饮,九千岁必定会叫我侍奉在侧。就是说,那一天我也会在场。而我才已说服了姓詹的,让他同样将你列为席宾。他本不情愿,说万一事有不谐,别拖累了朋友。我问他,你与驸马爷的交情如何?他说,你是他最信任的挚友。” “哦,他是这么说的?”冯敬龙不停地擦抹着鼻子,他的鼻子生得奇高奇大,陡峭耸立如巨峰,两边两只工致的眼睛,眼珠子贴住了下眼眶冷静地游动着,仅一副筹算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之情。 白凤对这个人的仇视和轻蔑达到了顶点,但她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满怀柔情,她把温软的双唇凑到了冯敬龙的耳鬓,那是大多数男人的敏感地带。“只算盛公爷命不好,他的兄弟和爱侣,他最相信的一对男女都对他别有用心。横竖他是同意了,既是我劝他来请你,他也托我转告你,他会安排你坐在九千岁的下首,而我则会如往日侍宴时坐在九千岁的肩后。届时就由你我从旁摁住九千岁,任刺客当心一刀。詹盛言让我和你说,他会为你留好位子,至于你来不来,随你便。不过驸马爷,我也奉劝你,你一定得来。” 冯敬龙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有些心猿意马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白凤撤后了身体,却定定地止住了一双眸子,神色霎时间静若明渊,“九千岁对詹盛言是阳示尊宠,内实深忌之。但詹盛言的母亲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当初夫家詹氏一族满门尽灭,这位太夫人也照样是安享尊荣,且她又生了个好女儿,成了当今太后。詹盛言有着母亲与姐姐这两层关系,再加上自己又立下了硕硕军功,仅凭捕风捉影可拿不下他,必须祭出一个像样的名目来。若有了公然行刺这一条,九千岁便可名正言顺地逮捕詹盛言。而促成此事,只需你事先向九千岁通报这一桩阴谋,经他的首肯也贴身藏一把匕首,然后在宴会上,当那道黄河鲤鱼端上桌时,你就把匕首对准刺客。如此这般,驸马爷你可就不单单是探查情报的功臣,而且还向九千岁献上了他苦求不获的出师之名,更立下了护卫之劳。一石三鸟,居功至伟。” “九千岁明知有人对他不利,怎肯赴宴?” “九千岁尽管是个刑余之身,勇毅却远胜于普通男子。京师保卫战之中,带兵上阵的不光是那个詹盛言,九千岁也一样率御马监禁军提刀杀敌,数次命悬一线,才搏来今日的地位,没人比他更信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而这一则道理,驸马爷也该铭于心、践于行。” 冯敬龙停下来想了想,不无警惕道:“你我区区一面之缘,你做什么这样替我考虑?” 白凤就等着这一问,整个计划的成败就在于她能否完满地回答这一问。“我白凤只是个俗妓,勾引九千岁的对头,不过是为了捞着一则重大情报,好表白忠心,稳固宠爱。不过我一见你就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你,你在九千岁面前一个字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自己从詹盛言口中套出了这一场惊天阴谋。之后的荣宠风光,也只归你一人。至于其中缘由,我该怎么说呢?” 冯敬龙被她勾起了好奇,“你倒说说看。” 白凤望进他眼底,眼仁微颤着,浓烈而热情,简直能在她眼睛里切实地触碰到一颗破碎的心脏。“这一段往事,我从没和一个人提过。我十四岁做清倌人出道那一年,曾有一位少爷愿意赎娶我。我却一心只想在这花场混出个万字来,便用极无情的法子回绝了他,哪知他回家就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我日日送旧迎新,才懂得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念及这个人永远是心里难过,一日比一日更懊悔。这几年间居然也患了相思病一样,常常梦见他,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在佛前祷告,若有下一世,我定要与那少爷结缘。前几天我和你在九千岁府中对面而过,你杂在好些人之中,匆匆一眼间,我还只觉得面善而已,今夜在灯下这么真真切切一看,你的相貌竟和我的那个‘他’……” 白凤说说停停的声音丝丝入扣,冯敬龙已有些被她感染,认真地问道:“我和他长得相像?” 白凤回过脸,假装揩拭着毫不存在的眼泪,只把胭脂揉搓出了点点桃花,“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相像,可就是哪里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神气总叫我想起他。论理,我和驸马爷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本不应交浅言深,把你和死者相提并论就更加不应当了。但我见过的男人多如牛毛,任凭他有钱、有权,还是像姓詹的那样有脸子,我全不过是相见交欢,过后不记。说句该砍头的话,就连九千岁,我也是看着他的权位才勉力巴结而已,从不在心里头打个过儿。但你竟似我的心上人还魂一般,我想,莫非是上天念在我一片痴心,故此把你送到我面前,让我在你身上报答未完的恩情?” 她一面说,一面就软在了冯敬龙的胸口。他将一只滚热的手揽上她腰肢,“你说在我身上报答那个人,究竟怎么个报答法?”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白凤斜睇了他一眼,她眼中百转千回的媚色足以软化最强硬的硬汉,也足以叫最扶不上墙的软蛋硬起来。在这种时刻,大部分男人都会丧失细究真相的意愿。而为了消除冯敬龙仅存的一点儿怀疑,白凤已然递交出她最有力的证据。她把她天花乱坠的舌尖,沉默地塞进他嘴里。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施尽了浑身解数,以至于云收雨散许久后,冯敬龙仍陶醉不已。“晚饭时我们喝的酒是波斯国进贡的新品,叫‘登仙酒’,说是饮后可使人浑然忘世。依我看,这酒该改名叫‘白凤’,以后凡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东西,都该以你命名才对。” 白凤把头埋进他腋下,发出腻腻的笑声:“你可坏透了。掏心窝子说,我委身于你,原不过是以酬死者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好像——哎,真羞人答答的,怎生说出口呢?那,你别瞧我不起,才一经过你这条生龙活虎的身子,我放不下的,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你。” 冯敬龙大笑起来,“你的外号叫‘金刚’,却也被我这‘活佛’给收服了不成?” 她啐了一口,又紧向他怀中一挨,拉着他的手摁住了自己一只入握如棉的乳房,“也不光是身子的事儿。从前我花运亨通,就为了我心里头只装着个故去之人,方能够八面玲珑、百毒不侵。眼跟前,我却叫你一个大活人从身子里生生地闯进来,你摸摸,你在我心门里横冲直撞的,把我的心都撞得乱跳。” 冯敬龙低哼了一声,俯过来吻她,“我那天一眼望见你,你也早就闯进我心里来了。” 白凤受了一个湿淋淋的吻,便只管呆愣愣地仰着同他道:“我一个卑贱之人,居然能得到你的眷念,叫我又伤心又感激,就把命全押上也酬报不了你的恩情。可我越爱你,就越觉得怕。” “怕,怕什么?你怕九千岁?” “你一个驸马爷都不怕公主,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何必怕九千岁?”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我?” “现下我总还受九千岁的宠爱,在他那儿有的是机会拐着弯儿帮你,哪一天事发,我也不害你,一个人领罪就是。好歹九千岁也不会为一个窑姐儿同驸马爷过不去,公主再骄悍些,也是个女人,就更不至于为外头的花花草草为难自个儿的夫君。就闹出来,你也是毫发无损,但只你好好的,我大不了一个死,死我也不怕。我就怕——我就怕你口里说得好,实际只拿我当个玩物,这一次玩过了就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空留我傻牵念,我苦思成疾,这一条小命保险断送在你手上。” “你真会瞎想。我冯敬龙平生经历的女子也不为少,可和你这般的销魂滋味、神仙境界,我竟是头一回,就冲这个我也舍不得不理你。”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认命了,自去找个地儿安安静静地一死,不给你添一点儿麻烦。只求你别吊着我,给我一句明白话。” “你倒越往邪处说,嗳,嗳,这是怎么了?” 白凤只管把秋波注视着冯敬龙,撇着嘴儿,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的爷爷,我的小哥哥,我真盼着一口气上不来这就死在你怀里,才是我的造化。” 冯敬龙听她说得凄怆,禁不住满面怜惜,忙搂住了她道:“你瞧你,死啊活啊的。好,我起个誓给你。我冯敬龙要对白凤变了心,让我——” 白凤早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可别!我宁可为你死一万遍,也不要你为我担一丝半点儿的风险,你若腻味了我,愿意变心那就只管变心,我总待你至死不变就是了。” “空口说你不信,起誓你又不让,你到底叫我怎么办?” “你若真肯安慰我,我倒有个傻想头。” “你说就是,我听听看办不办得到。”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抬抬手,你一定办得到。” “这倒奇了,你说说看。” 白凤原本是惨然欲泪的,这时却又嘴儿一鼓,把樱唇间的白牙辗然微露,流泄出无限的真情娇媚。“你别笑我痴。若像这般私底下相见,有什么一句话就说开了,怕就怕当着人有话也难说。譬如,就过两天安国公府那一场宴会,九千岁叫了我的条子,你也坐在席面上,你把脸别着不瞧我,我怎么猜得准你只是避开九千岁的锋芒,还是不爱搭理我?所以我想着,以后不管在哪儿,有没有旁人瞅着也好,但凡我在说话里夹一句‘龙凤呈祥’,你就算眼角都不瞟我,只消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把左手这样在鼻尖上擦三下,再在嘴唇上抹三下,我就明白你还爱着我,也好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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