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罪之有?”尉迟度托起了她,他的手掌是如此有力,不由得白凤就歪在他怀里。他俯下头颅,受过伤的声带发出沙沙的低声:“若非你,冯敬龙的奸计便已得逞。只詹盛言一向与他过从甚密,刚才又急于杀他灭口,你说这一回行刺与姓詹的完全无关,咱家却不能尽信。凤儿,有件事拜托你。” 尉迟度的指尖滑过她耳边,白凤尽力不去听耳鼓里回涌的血潮声,只抖索着亮出一个犹带惶惶然的微笑,“千岁爷说笑话,有什么吩咐,贱妾在这儿听着呢。”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就挨着她说起来。 伴着尉迟度的话,白凤的眼睛慢慢地张大,“千岁爷,您叫我‘拉拢’盛公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尉迟度自鼻中喷出一声短短的凉气,把两眼望着别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当年京师保卫战,詹盛言曾在乱军中舍命救过咱家,所以咱家也不愿随随便便将其斩除。但他这个人善于治军,且运兵如神,一旦丢掉手里的酒杯,重提战刀,后果不堪设想。他自己也明白咱家对他不放心,因此才避走边关,这趟回京却不知用意何在。咱家已有打算,马上破格赏食他‘亲王双俸’,再在宛平县加拨一百顷最好的土地给他做‘子粒田’[25],但只他安守富贵,咱家绝不会为难他,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虽你们两家曾有过旧怨,但今日你就算救了他性命,你若有意亲近,他断不好推拒,倘或还有所保留,你竟不妨和他挑明,说你就是咱家遣去他身边的一个‘坐探’,但你贪爱他翩翩姿容,嫌 弃咱家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倒对他动了心,待咱家却不过假意敷衍,他不肯接受你,咱家迟早还会另派别人去,反不如有你替他在咱家这面儿周旋。约莫就是这么个套儿,你瞧着办,务必使他对你卸下心防,你再好好地替我监视他一言一行。” 仿若内心中最隐秘的一幕被揭开,白凤面滚耳热,嗫嚅道:“这,却怕是不妥……” “怎么?难道你真会爱上他,背叛咱家不成?” 白凤忙扯起了连篇的鬼话应道:“千岁爷,您怎可自贬至此,和那酒疯子相提并论!您是上对圣主托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活活的星宿下凡;那酒疯子就只会扎在马尿窝里头浑喝,他就再托上三生也比不上您一截小指头呀。何况您待贱妾恩重如山,贱妾就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亦所甘愿,怎敢动一点儿对不起千岁爷的心思?只不过千岁爷这一条‘美人计’不免要贱妾把身子赔给那姓詹的,贱妾虽是不值一提的微贱之躯,但一直以来蒙千岁爷的恩眷,又岂敢轻付与他人?倒不要叫千岁爷和贱妾之间生出了嫌隙。” 尉迟度把指端停在白凤耳下,托住了一只摆荡不定的双龙抢珠金坠子,“咱家与你,哪里是普通男女皮肉苟合的关系?不管你身子给谁,只一颗心向着咱家,那就不会有分毫嫌隙。” 他略微挑高了眉梢,这是等候回应的神情。白凤把万种急思在心头一滚,就退后了两步跪倒,“贱妾但凭九千岁差遣。” “起来,”她听见他说,他再一次亲手扶起她,目光里几乎积蓄起一抹柔情,“凤儿,咱家将你视为满世草芥里的一株仙穂,本来绝不许他人稍作染指,但事出无奈,还望你体谅。除了咱家外,你再添一位客人吧。” 他停顿了半刻,忽又摇摇头,“咱家不愿和詹盛言一样,只是你的‘客人’。这样好了,你是个无父母可倚靠的孤儿,咱家就给你一个终身倚靠,你才知你在咱家这里的分量。听着,今日起,司礼监掌印尉迟度收认怀雅堂倌人白凤为义女。” 白凤怔住,恍若是头顶上打了一个闪。这个一来到世上就被遗弃在街角的弃儿眼见命运改变了心意,重新将她收回怀抱。 “一直到今天再想起,我都不敢相信上天竟有这样的运气来待我;九千岁居然亲口给我和二爷过了明路,原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却成了受赏的功名。”潺潺的雨声自耳畔流过,白凤见镜中的倒影竟已是宝髻高梳、鬓挑乌云,这才知自己发了许久的迷怔,禁不住笑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年以来,每回九千岁和我问起盛公爷的动向,我明知二爷对他颇多腹诽,却得编出各种瞎话来,说二爷对他忠心耿耿、诚惶诚恐,省得他起意谋害二爷。前怕狼后怕虎,心里头就没片刻的清净。” 这就传来“扑哧”一声,只见憨奴含着笑,从妆匣里拣了两支花钗从后比画着,“才一提二爷,就自个儿坐在这儿发傻,一开口又是他!说过来说过去,反正绕不开。” 白凤也斜瞥着眼一笑,“我这一片心可全系在二爷身上了,二爷他——” “二爷他的一片心也全系在姑娘身上了呀!二爷今年也三十四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公侯贵戚,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可二爷非但没有娶妻纳妾,做的倌人也只有姑娘你一个,对姑娘还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我们间老像是隔着什么。” “姑娘指的是——”憨奴把一手的食指屈起,做一个“九”字一晃,“我也觉出来了。九千岁见姑娘,没一次不对二爷问东问西的,二爷却从不向姑娘问起九千岁一个字,有时候姑娘无意间提起九千岁,二爷也马上岔开话。他肯定在吃九千岁的醋。” “吃醋我倒不怕,反正我对他怎么样,他心中有数。我担心的不是九千岁。” “那还有谁呢?” “照我觉着,是个女人。” 憨奴的手中正持着一朵珠花为白凤插戴,不由就悬在半空,诧异道:“女人?除了姑娘你,二爷哪儿还有别的女人?!” “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昨儿半夜里二爷说梦话了,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听真,但仿佛就是‘书影’什么的,不会惦记上了那姓祝的小丫头吧。” “昨儿个二爷还没见过那丫头呢,不过从赵大人嘴里听了个名字罢了,怎会挂在心上?姑娘准听错了。” “也对,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呵,你看今儿那小丫头,梨花带雨,对着二爷一口一个‘詹叔叔’,叫得我都心颤。这等小狐媚子,我可不能叫她太受用!”白凤挡开了憨奴手里另一支金珠曼丽的小插,“成了,就这样吧,不必如何妆扮了。来人说,九千岁今夜还要通宵接见臣僚,无须我在他那儿过夜,只伺候过晚饭就行。” 憨奴面上一喜,“只伺候吃饭?那可太好了。” 白凤自个儿把手伸入妆匣,在一只装有各色耳环的格子里来回拨拉着,手势之粗鲁就仿似那一堆珍奇的宝石只不过是玻璃珠子。“说吃饭,哪一回不请我尝点儿别的新鲜?” 憨奴的脸色立即转为青白,“那,姑娘还是逃不过一茬活罪……” 白凤的手指顿在一对藏蜂血珀的坠子上,她徐徐用指尖将其拈起,双目凝视着被结晶于透明胶质中的一对小蜂儿,“放心吧,但只我想着二爷,我的心就被裹起来了,什么也伤不着我。”她把指甲在耳坠上轻轻一弹,就选定了这一对。 她解开了梳头的青布,露出了纹彩辉煌的绣服,“轿子备好了?” “早在外头等着了。”憨奴一开门,数个丫头老妈子就一拥而上,拿伞的拿伞,抱衣的抱衣。 白凤走到廊外,瞥了一眼串串彩灯后的雨影,皱一皱眉心,“这雨可真腻人,说来就来,还没个完。” 满楼淅沥之声渐起渐落。夜雨初停,残更便成清晓。
第九章 《万艳书 上册》(9) 豆蔻怀 雨后的秋风更增寒意,一跨出门,书影就打了一个寒战。 昨天白姨传话,说已将她拨给了白凤,叫她晚间仍回西跨院去睡,但白日里须得去前楼尽侍婢之责。书影一步一停,好久才来到那一座走马楼,又在白凤的东厢房前挨蹭了一阵,终是举手轻叩了两下门。 应门的是那个叫憨奴的大使女,她一句话没说,扭身抱了两件衣裳就丢过来,“换上。” 衣裳直盖住书影的头脸,她把它们扯下来,才见是一套婢子青衣和背心,旧也罢了,只太薄了些,活活是一层一搓就破的纸。她稍显迟疑,已听那一头冷嘲热讽了起来:“你这一身还是前两天过中秋妈妈给的吧,又暖和又体面,丫鬟的行头哪里比得上?趁早回后头和猫儿姑她老人家学艺去,三两年出了师,好看衣裳由你挑,官家小姐都比不上当倌人的。” 憨奴只见自己的话音才落地,那小女孩就神色一紧,二话不说脱下了簇新的小袄,换上旧衣。她暗道这果然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因此愈发板起了脸来,“你既换过了丫鬟的衣裳,那就是丫鬟了,以后再想起摆小姐款儿,这屋子里可没人认。娇奴、秀奴,过来。”她手指着两个匆匆自里间跑出来的半大丫头向书影道,“你便听她们两个的,先干些杂活儿,等姑娘起了床再进来服侍。” 娇奴和秀奴含笑将憨奴送入后堂,就一起把脸一垮望向书影。那才换的旧衣在书影身上嫌短不少,衬衣的袖管和两段光光的手腕全露在外头,羞得她一个劲儿地想把袖子放低一些,正在扯拽间,两手里却被硬塞进一把笤帚和一只簸箕。“你把这堂屋的地扫一扫。” 书影抬起头,也不知是娇奴和秀奴中的哪一个,对着她把眼一翻,“当丫头就该扫地,你不乐意扫,那还回去当你的小倌人。” 书影忍气道:“我不是不乐意扫,只是没扫过,不晓得怎么扫。” 二奴中的另一个马上就操着极刻薄的调子道:“晓得你是小姐,不会扫,可我们也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带着扫把,不会你就学,莫不成直直地戳在这儿就会扫地了吗?” 她把手一伸,猛一下扣住了书影的后颈,就把她压得深深弓下了腰去,“给人当下女,第一件事儿就是弯腰。弯着,不许直起来,扫,动手,扫!” 书影但觉腔子里一股热血直顶上来,瞧这一班人有恃无恐的架势,定是奉了主子白凤的意旨。她虽想不透白凤干吗要折辱自己,但那样一个连人命都视作草芥的恶女干出什么也不稀奇,只是念及安国公詹叔叔对其一片拳拳信任,叫书影禁不住十分心寒。然而人在屋檐下,又何必徒起纷争?何况争也无用。因之她尽管憋得脸通红,却也不挣扎,躬身在那里定了一会儿,右手就僵硬地划动起来。 白凤所住的这一套东厢房是七开间,堂屋又分了里外两卷,因此一共要算是八间房。除了南北尽间二奴不曾令书影进入,其余都是一间挨着一间地使唤她,扫完了地,又要抹桌擦椅、拂架掸帘。这一切全做完,午饭已送上,二奴只管举箸大嚼,却叫书影从一道窄梯爬进小阁楼里去洗地板、擦箱笼。那阁楼是在正屋的后一卷盖了一个夹层,等于将原来的一层分为两层,二层专用于存放闲物,狭窄非常,即便孩童的身量也须猫着腰进出,在里头劳作的辛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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