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回,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梅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凤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吗?” “什么?”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下,“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 丽奴用两手在喉咙处乱挠着,还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间就被点点的血丝浸染。白凤松开手,让她自己倒下去。丽奴抽动了一会儿,七孔流血,当场气绝。 除了尉迟度,所有人都被骇得立身而起,番役们早已围拢而上。白凤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千岁爷爷,还好您有诸神护佑、百灵相助,才叫妾身窥见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肮脏毒计!” “白凤姑娘,你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白凤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问话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们俩商定的那样,一个字也不差——他们俩早就私下里商定了每个字、每句话、每一个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脸孔整个纠结在一起,白凤也紧跟着显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慨与蔑视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盛公爷,您还被蒙在鼓里呢!才开席前丽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阵?我还当这贱婢钻沙躲懒,摁不住火气出去逮她,结果却在后头花园里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儿,因此一时没上前,光在一旁偷听,却听见这两人间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计议着毒鸩九千岁!” “什么?”詹盛言洁白的脸容因惊怒而起了两块红斑,“居然有人胆敢在我府中下毒!” “岂止是‘在您府中’?我听那男人的意思,他其实早已在九千岁面前构陷于您,说您即将在席间着人行刺,而趁一干护卫全神提防刺客时,他就叫这死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上毒酒,回头再叫她一口咬死我,说那酒是我暗指她送的,她也不知里头下了毒。若非我碰巧勘破了这一场密谋,此时遭难的就是九千岁,而公爷和我也免不了落一个奸夫淫妇合谋的罪名!真正的主使者便可全身而退。凭丽奴那核桃大的脑仁子,打死她也想不出这般诡计,全是被那奸夫的花言巧语哄晕了头。哈,那人可真是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哪!” “你说的那人是——”终于,似将一张罗网撒向猎物,詹盛言把目光撒向了冯敬龙。他的目光中有着假作的恍然大悟,也有着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费解与愤恨。他紧攥着两拳向前两步,“是你?真是你?不!” 白凤从旁凛凛道:“公爷,论起这一宴,您是主,九千岁是宾,哪个叫我的条子都说得通,却怎么写条子的偏偏是一个不相干的陪客?还不就为了他须得和我那死丫头勾结作案?!您若还不信,就摸一摸驸马爷的胸口,我才没听错的话,他贴肉还藏着一把匕首。开席前,咱们所有人可全被搜过身,要不是他之前就诬告您意图行刺,九千岁怎肯许他以护卫之名暗藏武器?而一旦九千岁着了道儿,他就又可以装成一副难抑激愤的样子将您一刀穿心,好落一个死无对证!” 冯敬龙大梦初醒一般,脸色惨青地瞪视着白凤,好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曾与他如蛇缠绵的情妇怎会在冷不防之间就亮出了致命的毒牙。他浑身打战地转向尉迟度,“九千岁,她,这女人她诬陷我,我没有,不是我……” “就是你!”白凤嗓音清厉,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我听得真真的,你对丽奴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听我干咳两声,看我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她这几句话说得很熟练,三天前那一个乾坤动乱的黑夜,她曾把脸俯到丽奴被荆鞭抽打得血迹斑斑的小脸旁对她说过一席话,末尾的几句几乎一模一样。她对她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盯紧冯敬龙,听他干咳两声,看他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 如同那一夜在丽奴面前,白凤在冯敬龙面前、在这座厅堂里的所有人面前抬起了左手,指尖碰了碰鼻尖,又在嘴唇上抹一抹。冯敬龙呆瞪着白凤放下手,对着他扬起幽冷的双眸,“才我也瞧得真真的,你一做出这个手势,丽奴便把毒酒端了上来——九千岁也瞧得真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冯敬龙乍然间汗如雨下,却不自觉地仍旧把手在那奇大无比的鼻子上乱擦着,“不是这样的!九千岁别信这个女人!刺客不是我,是詹盛言,是他,是他和这女人狼狈为奸,他们合起伙诬陷我!九千岁,不关我的事,那女人和我说,只要她一提龙——” 白凤无从得知冯敬龙最后一刻的心情,她猜他已差不多悟出了事情的原委,只要再多一点儿时间,他就能够驱散最初的震骇,为自己组织起一篇清晰有力的辩白之词。幸好,他半点儿时间也不剩了。 詹盛言动作迅猛地摸出了冯敬龙私藏的匕首,把刀尖对着他胸口一捣直入,刀子落下去的声音像是一脚踩入了水坑。“冯敬龙你这贼子,亏我还视你为朋友,我詹盛言哪里亏欠你,你竟这样子图谋我!这样子的黑心黑肠,不要也罢!” 尉迟度说了声“慢着”,但那刀早已一拖而下,冯敬龙的心腹被整个剖开,血如泉涌,肠肚乱流。侍卫们架开詹盛言,他两眼里暴突着血丝,仿似被刀扎穿的是他自个儿。白凤简直有冲动和他抱慰在一起,边亲吻边说:没事儿了,冯敬龙和丽奴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没事儿了。 她确信没事儿了,她听见冯敬龙“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面,喉咙里发出黏滞的吐息,她甚至感到那濒死之人正将一双眼直直瞪着她,饱含在眼底的激烈情绪如同铁钩子一样在拉扯她。但白凤根本不为所动,连眼角都不向血泊里的冯敬龙抬一抬,而只抬脚走到了尉迟度身畔,坐下来偎向他,“千岁爷爷,姓冯的丧心病狂,不仅企图谋害您,还要嫁祸给盛公爷和我,其心思之恶毒,处以凌迟大罪也不为过,这一死倒便宜了他。” 她把自己的手抚着尉迟度的手,他却忽然一下子将手掌抽走。白凤一怔,仿佛是一霎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从她这里被抽走——嗡嗡的低语声变为死寂,番役们纷纷躬身退缩,就连被两三个番役架在中间的詹盛言也朝后跌退着,表情好似是活见了鬼。 顺着詹盛言骇异的目光,白凤扭回了头去。一瞧之下,她吓得直蹦起来,却有一双手掌,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两肩,把她牢牢摁定在椅上。这双手白凤很熟悉,她也很熟悉这个默然无息走来她背后的人,尽管他身套镇抚司的罩甲,下颌还蓄着一把浓须,但那耸立的鼻梁和下沉的鼻端、那黑森森的肤色与神情,毫无疑问是——尉迟度。 白凤难以置信地再度把目光投向了和她并坐的那个人,那个人也长着尉迟度的脸,但那脸上此刻拘谨而卑微的神气却已不再属于尉迟度。白凤又仰起头回望去,她身后的尉迟度将一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她肩上,另一手抬起来,揭去了嘴巴四周的假须,抛落在地。 没有人不懂这无声的命令,番役们碎步后移,裹着詹盛言一同退出,连桌旁的那个“尉迟度”也起身而去。厅内只剩下白凤与尉迟度,冯敬龙余温尚存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眼仁望向他们。 白凤自知自己的脸色不会比一个死人好看到哪儿去,她就那么空仰着一张失措震惊的脸,尉迟度则从上俯着她淡淡道:“满朝的叛逆余孽尚未肃清,防患于未然而已。” 白凤平复了一下心境道:“千岁爷爷英明远见,乱局中步步谨慎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替身的相貌身材怎竟与爷爷酷肖至此,简直像孪生兄弟一般?” “咱家记得你提过,你曾有一位孪生姐姐。凑巧,咱家也有一位孪生哥哥。上半年,咱家才把他接入宫中培训为替身。咱家和他并不是‘孪生兄弟一般’,而就是‘孪生兄弟’。” “那是千岁爷的孪生兄弟?”白凤讶然道,她才与那替身贴肤近语,瞧得确切无比,该人干净得连毛孔都不见的下巴颏绝非任何剃刀的杰作,除非——“他也是个……”她一下咬住了舌尖。 “阉人,”尉迟度却毫不介意,仅点了点眼皮,“我叫人把他给阉了,否则,细瞧起终究有破绽。” 白凤一向了解尉迟度的诡诈,但从前只使得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类的亲近。这是头一次,她对他的诡诈感到恐惧。这个人阉掉了自己的孪生哥哥,只为造一个挡刀、挡枪、挡毒酒的替死鬼;就是说假如今天詹盛言当真孤注一掷当席行刺,即便成功,被刺死的也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尉迟度就会像这样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再命人处死詹盛言。 仿似嗅出了她内心的胆怯一般,尉迟度的语调骤变得尖刻,“不过,纵使如此小心防范,也是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依咱家看,今日之事另有内情。” 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白凤浑身一软。她业已被全盘看穿:她对詹盛言的真情、她对冯敬龙的谎言、她的雕虫小技与她的班门弄斧……她摇摇欲坠滑下了座位,伏跪在上方那一道黑暗的注视下。“千岁爷,请您明鉴,今日之事全都是贱妾……贱妾罪该万死……”就在她一面说,一面疾思着该怎样洗清詹盛言,将所有的罪名一己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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