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龙听过后哈哈大笑,“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吗?” “就是小孩子的把戏,那你依不依人家?” “依你,依你。” “你做一遍我瞧瞧?” 冯敬龙果真干咳了两声,又学着白凤方才的手势一五一十照做了一遍,只笑得个不住,“你这句‘龙凤呈祥’自是嵌了咱们俩的名字,可摸一摸鼻尖和嘴唇,却有什么讲头没有?” “你看你的鼻子生得这样高大,都说男人的鼻子生得大,那儿就生得大……”白凤伸臂圈住他脖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黏腻,渐成耳语,“我的心肝爷爷,人家还想和你‘龙、凤、呈、祥’……” 冯敬龙再一次笑出来,他笑着咳嗽了两声,重新拿左手在鼻尖和唇上各擦抹了三次,接着就翻起在白凤的身上。“你个小傻瓜。”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从里到外探索过这个女人,而且将马上再一次这样做,可他对她仍旧是一窍不通。白凤才不是“小傻瓜”,从詹盛言所在的房间走回冯敬龙身边的那一段路还不足百步,但她已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无比精确地计算好了。 第一步,她得先叫冯敬龙自投罗网,她的网,就是她的床。她并不能声称自己对他是一眼动心,因为事实明摆着,随便哪个男人在郎艳独绝的詹盛言面前也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假如冯敬龙自己也了解这一点的话,就会对她的动机存疑。因此白凤采取了更为稳妥的做法:在他们间假造一个死者,就像在两道河岸间建造一座桥。第二步,是过河抽桥。毕竟一个男人在欲火焚身时真的不介意某件事,不代表真的他不介意某件事,比方说:做一个死人的替身。一旦上过床,白凤就要令冯敬龙确信,他的魅力已彻底将死者抹去,一举赢得了她的芳心。第三步,则是以退为进。她将消解掉冯敬龙所有的顾虑:她的存在只会带来利益和快乐,绝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那么到最后,面对这样一个美艳、风情、痴心而又毫无所求的弱女子,男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她仅有的一点儿愚蠢又可爱的心愿? 白凤扭动着翻起在上面,她把一对肥美的胸乳往冯敬龙的胸膛上揉擦着,俯下身朝他耳洞里吹着热气,呢哝着醉人的情话。她会令他比第一次还满足,欲望和心灵的双重满足。这样稀有的服务通常是收费很高的,但白凤允许冯敬龙先赊下这一笔账。她不无快意地想,当这个蠢蛋发现只能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支付他的嫖资时,希望他别觉得太惊讶。 直到东方发白,白凤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冯敬龙。她又累又困,但她还不能睡。她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从房门后取出了一根荆条,“丽奴呢?” 丫鬟丽奴在睡梦中疼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女主人,而其手中那满带着倒刺的荆鞭正雨点一样地落下。丽奴不敢躲,只抱起头哭叫:“姑娘,怎么又打我?奴婢有什么错处,姑娘说出来再打也不迟。姑娘,姑娘你干吗打我呀!好好的你干吗又打我呀!” 白凤一向讨厌丽奴,就像她和詹盛言说的一样,她曾不止一次捉到这丫鬟妄图在她眼皮子底下引起尉迟度的注意,而且用的手法又难看又拙劣,挤弄着姿色平庸的脸蛋,捏起一条假惺惺的小鸡嗓子:“九千岁,您的酒杯又空了呢……”白凤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鞭是一鞭。“你的错处?你的错处就是问得太多。哪儿来那么多‘干吗’?‘干吗’,‘干吗’,你问谁呢?我爱干吗就干吗,还要向你禀告不成?” 丽奴的惨呼加倍引起了白凤的厌憎,她一直打到了手腕酸痛才停下。“弄明白错在哪儿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丽奴满面是血地抽泣道,“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乱问了。” “这就对了,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白凤抖了抖沾着衣料碎片和血珠子的荆条,俯去丽奴的耳边说了一番话,而后用左手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各抹了三下,“记住了没有?” “姑娘,干吗——”丽奴刚问出个头儿,立即自己咬死了嘴唇,把剩下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光拼命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那做一遍给我看。” 丽奴也伸出染着血道子的左手,颤抖着抹了抹鼻尖和嘴唇。 白凤提身而起,揉了揉丽奴已像蓬头鬼一般的脑袋,“这就对了。乖乖地听话,我才喜欢你。” 她翻身走出去,现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等待着第三天的到来。 第三天,四个人——白凤、詹盛言、冯敬龙以及九千岁尉迟度,他们将筵开玳瑁,欢聚一堂,仿如在这三天内,谁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谋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会白凤,说他已向尉迟度发出了宴会的邀请,向冯敬龙发出了在宴会上一同刺杀尉迟度的邀请。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冯敬龙,他趴在白凤白花花的裸体上告诉她,他已向尉迟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谋,而尉迟度果真将计就计地接受了邀约,并特许其携刀护卫。白凤则令冯敬龙对她发誓明日会由他出面叫她的条子,表面上是代九千岁安排侑酒之人,实则是为了——“詹府那饭厅后头有一个小花园,极清幽的,我早些过去,你也悄悄来和我见上一面。龙哥哥,好哥哥,我总得和你说上两句体己话,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抛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凤用两条大腿紧钳着冯敬龙,在他身下颠动着。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时接到了冯敬龙的局票。白凤有信心,凭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双腿,以及她无与伦比的头脑,她能令任何男人对她俯首帖耳,起码在短短的三天内。至于第四天——白凤冷冷凝视着局票上冯敬龙亲笔所留的那一个“冯”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华服,珠光外露而宝气内含。“丽奴,让外头备轿。纱帽胡同,安国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冯敬龙均已于外厅恭候着九千岁。尉迟度的人还没到,但已到处都是“他的人”:镇抚司的番役布满了厅堂的里里外外。 白凤与二人福了两福,寒暄几句后,冯敬龙便道:“九千岁总得两刻钟才到,干坐在这里怪闷的,我出去散散。”临出门前,他用眼角带了白凤一下,白凤便用眼角带了身后的丫鬟丽奴一下。只见过了一会儿,丽奴就不声不响地踅出了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白凤在众目睽睽下连唤几声“丽奴”,一次比一次声高,佯怒道:“这蹄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像上一回在顺天会馆,趁我不注意就一个人藏起来打瞌睡?哼,瞧我寻她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盛公爷您不用拦,这丫头今儿非得长一长记性不可。你们都别跟着,我自个儿去去就来。” 她满面怒气地走下堂来,还有意向几个番役打问:“见着一个穿绿袄的丫头没有?”一行问,一行就绕过众多耳目,直插厅后的花园。她只身独往花畦深处,远远就瞧见冯敬龙与丽奴并立在几株老松下,秋风把他们低低的只言片语卷来她耳边:“你家姑娘约我在此处会面,怎的还不见来?”“姑娘说叫奴婢悄悄溜出来,她只假作来找奴婢,后脚就到,驸马爷少安毋躁。”“可都这么久了,不会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吧?”“那错非是九千岁到了,可没听见动静……” 白凤屏住呼吸隐在花树后,直待听见从前头传来了一阵阵衣履飒沓,还有清路太监“吃——吃——”的喊声。她情知九千岁尉迟度的轿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仪轿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着蟒服在轿前接迎。白凤排众直上,屈膝一礼,“千岁爷爷金安,妾有要事密禀。”她依着尉迟度的耳际唧唧哝哝说了一通,说得他脸色连番几变。正值此际,但见冯敬龙气喘吁吁地从后堂小跑而出,赶上前向尉迟度见礼。尉迟度却对他视若无睹,仅仅对白凤闷哼了一声道:“你先去,我就来。” 他周身满环着执刀卫士,一待白凤告退,便将其重新包围在中央。白凤眼见尉迟度消失在团团的甲衣后,似一只蚌合起了它的壳。他似乎和谁在里头小声商量着什么,白凤觑着这一个空子就向冯敬龙投目以顾,目光含幽带怨。他也满含着一目疑色,可眼睛刚一对上,白凤却又把眼睛迅速转开,仿佛爽约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对方一样。她明知这一副冷漠负气之态将使冯敬龙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误会?……白凤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凤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白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度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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