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你让我办什么,我都会照办,但你叫我把这个透给尉迟度,用意何在?” “我在策动一件大事,这件事就快有眉目了,所以你得在尉迟太监那儿埋一个伏笔,有了这一笔,将来就算我坏了事,也不会连累你。” “坏了事?你到底在策动什么‘好事’?啊,什么事?”白凤瞪圆了两眼,一力追问。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她跺了一下脚,“你必须告诉我!” 他坦然地回望她,“凤儿,老早前你总追问我,说尉迟度不停和你打探我一举一动,为什么我却从不和你打听他,连提也不许你提他?” 白凤带着几分彷徨道:“你说,你吃醋。” “你记岔了,那是你说的,我只不过没否认。” “看来是别有原因?” “现下不消再瞒你了。四年前那场鸿门宴之后,尉迟度把你派来我身边。那一天我就断定,我和他迟早得反目相见。” “等一等!难道说,你筹谋推翻尉迟度已有四年了?你这根本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处心积虑?” 詹盛言深凝着手里的酒杯,“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一无所有,而这个对手又太过强大,我不得不极其小心。” 白凤直勾勾地瞪了他一刻,“我总说咱们间隔着些什么,一起这么久,你还不能尽信我?什么都不和我说?” “我不正在和你说吗?假如你一早得知我要推翻尉迟度,那一旦拦我不住,依你的个性,必会想方设法襄助我。你回想一下,甚至你全无所闻之时,都毫不知顾忌地同我谈起他的种种,若非我制止你,你已泄露了多少机密给我?我利用这些去对付尉迟度,他很快就会发觉漏洞在你身上。他一旦看出你其实是向着我的——” “我就死定了。” “比死还要惨。” 他们俩都明白,他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詹盛言望着白凤的眼神,似灯塔的微光投在茫茫的汪洋上。“所以我宁可冒风险去建立别的渠道,也不能把你搅进来。” 但白凤只一听他和“风险”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发起急来,“你这个傻瓜,也不预先和我商量一声,就自个儿闷着头去干!四年、四年……”她又发了一会儿蒙,决然一声道,“你已秘密行动了四年,那绝没有回头路了,既如此,就像你说的,我拦你不住,只能跟着你一起干了。从今后有什么事儿,你知会我一声。我老在尉迟度那儿过夜,他所有的文书全摊在我鼻子下头。虽则我出入都要被搜身,没法子夹带,但我好歹认识几个字,就替你生记硬背,也比你自个儿冒险要强得多。你不用再建立什么别的渠道,我就是你最便利的渠道。” 詹盛言也跟着急了,两眼迸出了醉汉的粗鲁,“我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全白说了吗,啊?你白凤不是‘渠道’,你是人,是我詹盛言心爱的女人,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去赌输赢!这一场龙争虎斗,没你这一只凤凰什么事儿,你给我靠边,飞得远远的。” 天上已没有了月亮,只余黯淡的星光透过了几眼疏棂落进来。白凤却恍然只觉满室里明如日照,晒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忙垂下了眼皮,耳朵里听着他强压住怒意板板滞滞道:“我和尉迟度,总有一个将输掉项上的人头。”她又听见他一步步踱过来,看到他的指尖往她攥在手中的契书上一敲,“这个,你记着把这个给他。这样不管哪一种结果,你都将是赢家的女人。” 白凤捧着那张纸,抚着那张纸,“爷,我始终以为是我在保护你,却原来是你在保护我。” 詹盛言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几乎是丝丝入情了,“所以别再问了,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多谢你。不过你该最清楚,我并不是那种指望着男人保护的女人,我可以和男人并肩作战。你告诉我,让我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而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必须保护你。我保护了你四年,就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天。” “我说了我白凤不需要谁保护,我在这百鬼夜行的乱世里闯荡了半辈子,自个儿能保护自个儿!” “别吹牛了,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保护不了。” 她的人一缩,詹盛言马上将密布着血痕的右手拢住了她一边的脸颊轻轻摩挲,“昨夜很难熬吧?” “没关系的,我早习惯了,”她的态度相当平静,“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易怒的性情使他转眼间又激动了起来,“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生得那么白净、那么美,让一个残废的太监任意糟践,怎么会没关系?!我知道你习惯了,但永远都不会没关系。” 白凤骤然低下脸,湿冷的发丝披落在她两颊,仿似一缕缕黑色的眼泪。半晌后,她嘶哑着叫了一声:“爷……” 詹盛言熟知这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就是刀枪不入的战神,觥筹间笑斟玉斝、酒到杯干,而她的软弱只会在夜深人散时的某一瞬一闪即逝,有如昙花的乍现。 唯有真正的惜花人,才懂领略这绝美的瞬间,才懂浇灌他珍贵的花朵。 詹盛言把自己手中的酒杯递出去。 白凤接过来,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下。她的情人偏爱烈酒,这一杯也不例外,因此那一股热热麻麻的舒适感瞬时间已在她全身弥散开,令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詹盛言把契书和空杯都从白凤手中拽出,撂在一边,而后他的双手就来到她衣领下,“让我瞧瞧。” 她仰起细长的颈项,任由他解开自己的衣裳,很快,她脚下就堆积起一层层华丽又柔软的衣料,似被蛇蜕去的死皮。她的身体在他手掌中完完全全地剥露而出:由两肩到胸口,由胸口到小腹,两臂、后背,还有那修长笔直、紧实滑腻的双腿,无一处不散布着烫伤、鞭伤、掐伤、咬伤……有愈合的疤痕,也有新鲜的伤口。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口烈酒在作祟,但白凤几乎是麻木的,她只惊讶自己竟然曾为了这个而痛哭流涕,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吧……那是她第一次陪尉迟度过夜,事后她哭了整整一天,而且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想起就要哭。那之前,她其实已经历过许多不同的男人,但当尉迟度让她从枕边取过那只箱子翻开后,她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尉迟度把箱子里的家伙什儿一一施加在她身上,就仿佛是放出了大象来踏她、老虎来咬她、蝎子来蜇她、鹫鹰来分食她……刚开始他下手还算轻,留在她身上的青肿很快会消退,但随着年月的增长,他对她下手越来越重,她也就不得不承受越来越多的疼痛、越来越巨大的屈辱。这隐秘的屈辱很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被粪水当头淋下,只不过没有衣服可替换——因为她总是一丝不挂地承受着。 此时此夜,她以同样这一具身体承受着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审视;他细细地端详她,似乎一直看入她黑如焦油[38]的灵魂。须臾,白凤感到了手掌一热,被他牵起,“来。” 詹盛言把她牵到床边,由床头的小柜中取出一只金珐琅小罐,而白凤已自己在床内静静仰卧。 她看着他打开那罐子,从中挑出清凉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她的胸口和下腹。他的抚触不带有丝毫色情的意味,神情肃静又专注,仿似一名在修复残破古董的老工匠。 “那个人说得对。”她盯着他说道。 他连眼睛也不抬,手也毫无停顿,“哪个人?” “你那个旧部。用不着他拿粪泼,我也早明白自个儿是掉进粪坑里的人,是一堆垃圾,”白凤把眼睛从他面上转开,直直瞪视着床顶的雕花,“每一天起床梳妆,我自个儿都觉得好笑,一妆台价值连城的绫罗珠宝,只为了装饰这样的一堆垃圾。那个祝家小姐,那么小一个人,脸上也尽是对我的鄙夷,仿佛闻见我一点儿味也要掩鼻而过。只有你,我的爷,只有你不嫌我,愿意对我好……” 詹盛言有一阵没答话,随后又很突然地问她:“你晓得我为何保护那个人?” “哪个人?咝——” “我那个旧部。忍一下,”他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擦动着手指,“因为他曾经帮我挡过一刀。你这些年之所以留在尉迟度身边,并不是要替他监视我,而 是想在他跟前护卫我。这些伤,我都当是你帮我挡掉的。” 又经过了一刻的沉寂,白凤握定他的手,慢慢坐起身,“以前我就感到你讨厌尉迟度,但我今夜才知道,你对他竟已是厌恨入骨。可我身上已经全部都是他……”她将手拂过小腹的一道疤痕,“这是三年前留下的,我天天涂药,却一点儿也没变淡,可能一辈子都退不掉了。我一辈子都会带着你敌人的印记,你看着这些、摸到这些,难道不会觉得我沾满了垃圾,一身肮脏,而被我倒尽胃口吗?” 好似被这些伤疤迷住了一样,詹盛言再度对白凤凝眸许久。他把手中的药罐放去床柜上,抹了抹两手,解掉了自己的衣裳。 “敢比比吗?”他笑着对她挑挑眉。 白凤也跟着笑起来。 他赤裸的胸膛皮色白皙,筋肉虬结,覆盖着一层稀疏毛发,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受过伤又愈合的皮肤变得坚硬而锃亮,其上不再有一根汗毛。他低头看向那些疤,“在我长大的地方,身上留满了敌人的印记,不叫‘肮脏’,叫‘勇敢’。” 他伸出手,盖住了横亘她小腹的那道疤痕,“这些不是垃圾,是装饰你的、真正的珠宝。” 才饮下的那一口烈酒一直在她周身打着转,现在它准是涌到了她的眼鼻之后,才使得她那一片火辣辣地发热。白凤笑起来,也探出手,抚摸着詹盛言胸口处凹凸不平的伤痕,“得了吧,瞧瞧咱们,若叫你们这样会转文的人来说,是不是就该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依我说,还不够简练,大可以就叫作‘金漆马桶’。” 白凤放声大笑,原本温柔慢抚的手指在他胸前猛一推,“滚你的,你才是马桶,成心气我!” 詹盛言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倒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大姑娘,”他的笑眼已染上了迷蒙的醉色,但丝毫也不减其中的温情与真挚,“别犯傻,我爱你身子上这些伤,起码比起你心里头那些,我还能亲得着……” 他向着她腹部埋下头颅,白凤合起了双眸。就在第一串小小的战栗从下面滚上她心口时,她听到了赫然响亮的一声“呸”。 她张开眼,就见詹盛言连往床下猛唾了两口,“又忘了,这药的味道真要命!” 她又一次大笑了起来,这一次她抬起一腿,将赤足抵在他肩头轻轻一搡。他握住她脚踝,在她脚背上擦了擦鼻尖,“傻笑什么呀,两口就多了,嗯?给爷转过去。” 她似一条鱼在他手中打了一个旋,一刻后,她就趴在那儿低低地呻吟了起来,泪水随之淌下,“我的爷,我这样一堆垃圾,只有你可怜我,愿意把我当人看,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个儿是个人。亲哥哥,你可怜可怜我,疼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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