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白凤没有露出一点儿笑容,只含着隐怒叫了声:“二爷!” 烟雾涌了进来,隔着青阴阴的一团,她不大能看清詹盛言的眼神,只看他直直地回视她,随即笑意就由他眼睛里彻底退去。“我才已说过了。大姑娘,我爱重你,就是因为你这样一个聪明无双的人,却总妄想打赢一场根本赢不了的战争。假如不是碰上你,”他停住了,片刻之后道,“也许我早就对自己的战争认输了。” 还在很年少时,白凤就与各路男人们调风弄月,这是她听过的最不着边际的情话,而她从未被如此深深打动。霎时间,她曾经历过的一切——种种连想一想都是罪恶的可怕过去、可悲往事杀声震天地向着她攻过来。白凤实在很庆幸,在这粉碎一切的百万雄兵到来之前,她同心共命的战友就在她手边。 她用染满了烟草味道的手指向詹盛言摸索过去,正当他们的身体即将缠绕在一起,卧房外传来了两声呼唤: “姑娘,姑娘?” 白凤百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这几天应了什么霉日子,老是一大早有人吵。我出去瞧瞧,爷你再躺会儿吧,我把这帐子给你合上。” 她推着他在床里重新躺倒,又替他盖好被子,自己抓了个玉扣环把头发随手一束,披衣走出来。少了满室浓烟,方才见天色其实已放得大明,一片极好的晴光直泼了满堂。卧房外的南梢间是白凤用来作为与詹盛言的燕居[40]之所,常日里也唯有二人的近侍才可出入。这就见憨奴立在门外,往身后指一指,“姑娘,岳峰来了。” 岳峰是詹盛言的心腹小厮,只二十来岁,瘦得是头角峥嵘,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实际上是个极不好惹的打手。他旁边还跟了个小听差,却是面貌秀整,眼光灵活,算得上一个俊品人物,白凤便多瞧了两眼,“哟,这是谁?瞧着脸生,从前没见过。” “回凤姑娘,这是小人的表弟。因家乡遭了水灾,他就出来讨生计,小的给引见到府里,现跟着小的一块在公爷身边伺候。”岳峰又向那小仆道,“陈七,快见过凤姑娘。” 陈七立刻就抱礼问好,又含笑低声道:“峰哥,你成日说凤姑娘是天仙化人,我这才算信了。” 这一句不单替自己奉承到了,还替岳峰也落了好,由不得令白凤一笑,“不怪是你亲戚,也是个机灵鬼儿。” 岳峰嘿嘿一笑,勾了勾头道:“凤姑娘,对不住扰了您,不过有事儿得请我家公爷走一趟。” “什么事儿呀?” 那边又只是嘿嘿一乐,白凤就明白问不出来了,但她素知詹盛言一贯是黑白颠倒,若没有额外应酬,向例不会在午前起床的,还在早晨岳峰就来叫,必定有急事。她也就向旁一让,让开了里间的门,“公爷睡回笼觉呢,你自个儿去叫吧。” 岳峰却后退了一步,“还是请姑娘帮小的叫一声吧,小的要吵了公爷的觉,他准得发火。” “发火就发火呗,他还能把你给吃喽?” “姑娘您这话忒轻巧,瞧瞧,小的头上这个大包,就是早几天赶上公爷的起床气,被他老人家顺手给敲的。再敢扰了觉,那位爷真能把小的给吃喽,连酱油都不蘸。” 白凤见岳峰龇牙咧嘴地指着额边的一块硬青疙瘩,忍不住笑一声道:“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吓人,公爷还是挺随和的。” 岳峰一伸舌头道:“我的姑奶奶,那是对着您呀!我们家太夫人是长公主,公爷对您,那就像对着个小公主。” “什么小公主,也不怕嘴里头害疔?” “小的要瞎说,就真叫我嘴里头害疔,以后变成个大哑巴。那些个当官的姑娘您都熟,随您去打听,连专职骂人的六科言官见着我们家爷都绕道走,公爷一不顺眼,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有一回活活把一个给事中给骂哭了。公爷还嫌人家不爷们儿,拉起领子就打。这副阎王脾气,谁能不发怵?不过可真的是一物降一物,满世界只对您,公爷愣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求求您,可怜可怜小的吧,公主娘娘!” 白凤早听得又笑又啐,“呸,别乱叫,把你们家太夫人放在哪儿?得了,我进去叫吧。” 詹盛言刚合眼又被弄醒,火气果然不小。不过当他看清了白凤的脸容后,就笑着伸了个懒腰,“我告诉你凤大姑娘,你的花容月貌又救了你一命。咝,头疼……” 白凤哄着他起来,先拿薄荷油替他在太阳穴按摩一会儿,又将揉了皂角的滚热毛巾为他烫过两鬓,亲手持一把银剃刀将他脸腮边那些已隐隐见影的连鬓胡子修干净,跟着服侍他洗脸擦牙、梳头更衣。 她为詹盛言结好发髻,束好发冠,把他优雅华贵的脸庞捧在掌中一瞧,莞然一笑,却又渐蹙双眉,沉沉叹一声。 詹盛言在自个儿的两腮边捉住她的手,“怎么,身子上还疼?” 她面带不屑地摇摇头。 “那就是还为‘那事儿’不痛快?” “其他也罢了,只胡同里这一帮小蹄子眼热我当红,天天变着法儿想叫我倒运。你瞧昨儿龙雨竹那一副小人嘴脸,就算碍着你,她不好当面说我,背地里还不知能造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谣言败坏我。” “那些上蹿下跳也红不过你的女人,你犯得上理会她们?况且她们自己一个个的丑闻还少吗?陪柜的陪柜[41],姘车夫的姘车夫,做恩客的做恩客[42]……真有谁惹着你,我雇几个花子来唱莲花落揭她们的老底儿。你还不解气,我也派人挨个儿把她们拿粪水泼一遍,你再指着鼻子去笑话她们,好不好?凡事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我也明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就是不得劲儿。” “这么大晦气,得劲儿才见鬼了,”詹盛言将她的两手合在唇边碰一碰,“要不这样吧,我送了龙雨竹一颗大珍珠,回头叫人给你采一百颗,做上一挂珍珠链,管保是其明如镜,透照雪肤,你戴上,等晚上叫我……” 他贴着她颈根咕哝了一句,白凤笑出来,又在他臂上拍打一下,“损死了。”面上却霎时间如春意初融。 詹盛言见渐散的烟气之中,白凤只一身珊瑚红刺金的家常衣裳,脸上本来含妆,但饱经缱绻后业已脱去了大半,反而现出润腻有光的柔肤本色来,颜容在透窗而入的光照下直是酣妍欲滴。他轻手一扯,把她抱坐在腿面上,“都说歌舞场里的美人因总是熬夜凿丧,故尔只宜于浓妆,而不宜于素面;宜于灯前,而不宜于日下,怎么唯有你这么受着当头日照,却也分外动人?” 白凤展眸一笑,摸了摸他唇上的两撇清髭,“你酒还没醒吧?嘴巴这么甜。” “八成还没,头疼得要命。怎么,我酒醒了嘴巴就不甜了?” “还消我告诉你?就你那脸一板,往那儿一坐,一动不动大半日,活像块石头。” 大约是她的错觉吧,白凤觉得詹盛言浑身的肌肉都痉挛了一下,但他立即就大声笑道:“那你足可放心,爷就没酒醒的时候。大姑娘,去拿酒。” 她推了他一推,从他的大腿上起身,“先别喝了,岳峰他们还急着见你呢。” 岳峰和陈七虽是一起被叫进来的,詹盛言却单单对岳峰一人发话。即便白凤已着意熨帖了半天,他还是现出了无限煞气来,“这么早赶着撞丧吗?连爷睡个囫囵觉也要来搅和!最好有个像样的说法,要不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但等岳峰附耳两句之后,詹盛言的神色就已生变,他小声问了一句话,白凤没大听清,但依稀好像听见了“泡子河”三字,当即就心头一蹦。 詹盛言又与岳峰耳语一阵,便点点头,“你们先去外头等着。” 他叫白凤替他倒了一碗茶,拿手捧住那盖碗慢慢吸着。白凤绕去后头揉捏着他两肩,“二爷,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事,”他放下茶,笑着拍拍她的手,“我饿了。” 因为客人们全都是起居无节,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有可能传饭,所以怀雅堂的小厨房从不封炉,非但常吊着一锅鸡汤、一罐燕窝,其余一概的水陆珍肴、咸甜点心全都是现成的,说开饭立时就能开出饭来。白凤要了几道詹盛言喜欢吃的精致小菜,又特地叮嘱送一味熬得浓浓的海参小米粥上来,硬逼着他全喝光,“酒太伤胃,也得拿米汤养一养。” 喝过粥,他就说要出门一趟。白凤早有预料,且知道问也白问,便很利索地伺候他穿衣登靴,“你晚上还来不来?” “‘那边’不叫你,我就来,”詹盛言自己搭好了腰上的玉钩子,就匆匆起行,“你头都还没梳呢,别送了。” 白凤依然送到了廊外,那一头岳峰紧随着詹盛言,她在后面悄悄一扯另一个俊仆陈七的腰角。陈七还没回过头,已马上一拨手护着那儿,好似很提防着人碰他似的,待一瞧清白凤,红了一红脸,住脚悄声问:“姑娘可是有吩咐?” 白凤见他反应甚大,只当他人在年少,不惯于和女人接触,无非一笑,也掐着声儿道:“公爷如果又是去泡子河,你可好生看住了,我重重赏你。” 她对泡子河如此敏感,是事出有因。詹盛言除了爱饮酒滋事以外,还有一桩经年恶习:三五不时地携几壶烈酒,独个跑到东城泡子河河边的树林子里,一边喝一边纵马狂奔,前一阵喝晕了摔下马直滚进河里头,若非他的坐骑有着非凡灵性,将他从河水中拖出来,他竟就溺死了。所以白凤一听见“泡子河”就心惊胆战,却也不敢多说,那一回说急了,詹盛言并不和她吵,但接连销声匿迹了五六天。白凤怕惹得他又同自己闹冷战,只好退而关照下人。 陈七十分通情达理道:“姑娘对我们公爷关怀备至,小的怎敢不尽心?” “陈七,再磨蹭打断你狗腿!” 詹盛言在楼梯口叫起来,陈七忙和白凤行个礼,拔腿就跑。 白凤迎着楼栏向下望,一直目送着詹盛言远走,这才掉头回了房。她也不梳妆,却挑拣了几支红参,一一去掉芦头,亲手泡进几坛绍兴酒里头。“憨奴,你盯着人把这几坛子藏到小阁楼上,别叫我那位馋爷又给刨出来,还要放一个月才能喝呢。” 憨奴应下来笑道:“姑娘吩咐我们就是了,自己再进去躺一会儿吧,何必亲自动手做这些下人的微末功夫呢?” 酒香骀荡中,白凤低颜一笑,“我就是喜欢为‘他’做这些。” 她一直像是活在一座没有下场门的舞台上,这一边是纸醉金迷、骄奢淫逸,那一边是幕后的阴暗和凌乱,她擅长在台前用笑眼和腰肢使男人们热血沸腾,也同样擅长在灯火的背后干冷血的勾当,然而她最最喜欢做的却只不过是这些琐碎的、爱的小事:用自己刷指甲的小毛刷细细刷拭方才为他剃须所用的银剃刀,用沉香熏过的清水洗净他那把象牙梳,把他换下的衣裳在衣架上展平挂好……她一边做,一边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瞥见过一眼的《女诫》《女训》,或者是《女则》《女论语》……反正都一样,那里头写着的也全差不多:女子该烹五谷、缝衣裳、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昼为之升冠着履,夜为之宽衣暖被,递茶送水,举案齐眉……白凤想象着这才是她的生活,把一双眼想得湿润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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