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奴瞧着女主人忙碌的身影,不禁笑出了声来,“姑娘,谁也不会拿这三个字来形容你,可每回你替公爷打理这些,我只能想到这三个字。” “哪三个字?” “傻丫头。” 白凤笑着啐了一口,叠起手间的一双男袜,“你才是傻丫头。” 她往外头的阳光一望,恨不能直望到泡子河。 泡子河就是元代的通惠河,上游直通大内的金水河,流经内城的河段有三里多长,被叫作“泡子河”。河两岸的傅家东园、傅家西园、方家园、房家园……都是京城有名的园林,更有被称为“天下第一园”的如园,八十多年前,摄政王齐奢专宠名妓段青田,就曾把这里当作金屋藏娇的所在,足可见这一段河道的景致之美。 就在如园北边沿河的长墙外,有一大片青青郁郁的密林,还有些枫树杂在其间,詹盛言与二仆一路驰马到了林外,忽地勒马向陈七道:“我突然想起来太夫人前两天打卦测字,非说我今日会在河边跑马出事,你替我回府告诉一声,就说我只是来这儿散散,绝不纵马乱跑,岳峰也跟着,叫她老人家不必担心。去吧,完了也不消回来伺候。” 陈七应一声,拨马走开。 詹盛言直等那一人一马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才向岳峰扬了扬下巴,按辔疾行,钻入了树林。 钻行了一段,但见密密的槐柳间立着两排苍老柏树,穿过这小路,豁然就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等着两个人。詹盛言翻下马,紧紧盯住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微微笑了,“公爷,惊着你了?” 乍然风起,娑娑的树响将詹盛言的回答掩过。就在这一阵又一阵的秋风间,三人低语倾谈,密诉良久。金黄的阳光如沙子般自树梢一把把泻下,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是时光的沙漏,点滴漏尽。 一眨眼已是正午时分,詹盛言与那二人一一作别,正解马欲行,马却焦躁地扬首嘶叫。他这坐骑是纯种的大宛紫骍马,极通人性,因之詹盛言立时就心生警惕,将目光四面一扫,但看苍碧的幽林后晃动过一条人影。 他厉喝一声:“滚出来!” 过了一刻,那人一点点挪出来。詹盛言的身前,岳峰已将手扣住了腰间的小刀,又倏然放松,“陈七,是你呀!爷不是叫你回府了吗?” 陈七咽一口唾沫道:“小的回去过了,不过……不过太夫人对爷放心不下,而且早上从怀雅堂出来时,凤姑娘也嘱咐小的务必看住爷,别叫又跑马出了危险。小的牵记着爷,就又折回来了,远远瞧见爷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便没敢上前。” 岳峰偷眼一瞧主子,先自板起脸孔向陈七道:“你没长眼睛,也没长嘴巴,才你看见的那两个人,一个都不许漏出去,懂不懂?” 陈七唯唯答应着:“懂、懂,小的隔着树林子,都没看真是谁。” 岳峰又提起一个笑脸,转向主人说:“公爷,出来的时候,凤姑娘的确是拽着这小子嘀咕来着,才太夫人肯定也对他颇多叮咛。难为他记挂爷的心诚,就饶他这一遭吧。” 詹盛言始终是面色方正,嘴唇严紧,此际才淡淡开口道:“那也没什么,下次不许再这般鬼鬼祟祟的。对了,太夫人准问你,我是不是带了那条刻过平安符的三清铜鞭,你可有哄一哄她老人家?” 陈七对答如流道:“有、有,小的没敢说爷带的是这一条犀角鞭,只说——公爷饶命!” 詹盛言没等他说完,一手就抽出腰间那一条犀角手柄的马鞭子向陈七挥去,“你个混账东西!你他妈根本就没回府,乃是一路跟踪过来,非但把那二人窥伺个一清二楚,连我们说的话也从头到尾都听饱了吧?!” 岳峰也瞪起了两眼诧异道:“爷根本就没什么平安三清鞭,你小子怎就敢当着爷的面儿瞎嚼?!” 没想詹盛言突然停止了抽打,将脸转向岳峰,把鞭梢对陈七点了点,“他敢瞎嚼,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再给我当差了,他从头到尾就没替我当过差!若非我发现,他这会子已跑去同他主子告密了——给我逮回来!” 陈七原被抽得滚在地上惨叫,这时候一跃而起,疯了一般朝林外狂奔。岳峰举步追出,不出二十来步就将陈七扭住,“说,你奉什么人的命来监视爷?” 陈七急喊道:“冤枉,小的冤枉!小的只是奉凤姑娘的命,是凤姑娘担心公爷喝多了跑马,吩咐小的一定要跟紧,小的一琢磨,回去太夫人肯定也是一般吩咐,所以就想少跑这一趟腿,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偷懒诓骗主子,主子饶命,真的只是凤姑娘……” 詹盛言早将鞭子往腰里一插,大步流星地赶上前。他一声不出地在陈七身上拍摸两下,就一把扯开其裤带,拽出了一块铜牌。 牌子雕作鱼形,其上刻着一只狴犴[43]。 詹盛言将这牌子直举到陈七的鼻前,“这铜鱼牌也是凤姑娘颁给你的?” 且说尉迟度掌管的镇抚司为刺探官员与民间动向,在各行各业都撒下了密探,而这些密探的身份就靠这一块铜鱼牌来证实,危急时亮出,连巡警铺等官方机构亦必须协助其行动。 就是这一块威力无边的牌子,此际却成了陈七的催命符。他再也挤不出一个字,一张俏脸完全失形,汗如雨下。 而詹盛言典雅和贵的脸庞也已冒出灼灼的凶光,嘴角往下一拉,照着陈七的额角就一拳。 陈七哼都没哼一声,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岳峰松开手,任之滑落在地,只把两手的冷汗在裤边上擦两擦,“他是镇抚司的密探?是尉迟太监的人……” 詹盛言挥手就一个大耳刮子,直把岳峰扫得一跌而倒,他又上前给了他一脚,跟着就一顿拳打脚踢,“你他妈说这是你表弟!你个王八蛋安的什么心?把那阉狗的密探栽到爷身边!你倒说话啊!他不是你表弟吗?啊?表弟!” 岳峰避都不敢避,被打趴下,赶紧再跪起来,东倒西歪地任由踢打,“爷,他真是我表弟!” 詹盛言发泄够了,蹲下来指住岳峰的鼻尖道:“你——?” 岳峰马上会过意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眼眶,“小的对爷的一片忠心敢质天日!当年小的一家性命全都是爷所救,小的再对爷起坏心思,那还叫人吗?顶着颗人头,得办人事儿!公爷,小的要和这脏家伙有半点儿牵扯,就叫我万世不得人身,叫——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詹盛言直视岳峰,半晌后立起身,足尖向他一踢,“我信你,滚起来。” 岳峰爬起,跟着也踹了昏迷中的陈七一脚,“妈的,吃里扒外的龟蛋!公爷,等他醒了,让小的和他对质,完了一刀结果他就是!” “一刀结果?”詹盛言狠瞪着眼道,“活该你被这龟蛋装进去!你他妈就 没长脑子!” “我……”岳峰愣了一阵,忽一抖,“坏了,尉迟太监早放了凤姑娘到爷身边,突然又塞进一个陈七,那就是对爷最近的行动大起疑心。陈七这一死,他就明白爷是被撞破了私弊而灭口,到时候‘那两位’可就危险了。” “用得着你说!” “陈七这兔崽子还成了‘鲜豆腐沾了灰——拍不得碰不得’!这不活像爷差点儿被冯敬龙给卖了那一回?那一回还有凤姑娘帮衬,这一下可怎么办?嘿,太夫人说那算命的瞎子算出爷今日跑马要出事故,再三叫爷小心,居然还真是遭劫在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詹盛言骤一愣,暴躁的声音变得轻巧而平静:“你闭嘴。”他把手上那枚骨扳指挨在了唇边来回擦动着,仿似能擦出什么神妙的火花一般。 岳峰见状,深知主子就要福至心灵,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只听得见马儿们在那里打喷嚏、弹蹄子。 过得一刻钟,詹盛言一顿足,“过来。” 他和岳峰交代了几句,接着道:“在这儿盯着,我一会儿就回。” 从这里走一小段就到泡子河的河沿,詹盛言蹲去清澈的河水旁,将一整条马鞭子浸入水中,直至细牛皮的鞭身全被水吃透,变得饱满滑亮。他提鞭而回,仰头瞧一瞧日影照射的方向,就指住了一棵老柏树,“把人搬到那儿。” 岳峰依言将昏沉不醒的陈七拽来树下,扳住他的两肩。詹盛言就从后将皮鞭绕过陈七的颈项,先把鞭头和鞭尾结了一个活扣儿,再将一指探入这绞索与陈七的喉管之间试了试松紧,完后就将那扣儿打死。 “找几根树枝绑在马尾上,然后把酒取来。” 岳峰就找来几枝粗树杈绑在主子的坐骑之后,又从自个儿坐骑的马褥子里掏出一个大酒囊——每一次出门,他就是忘带自个儿的脑袋,也不敢忘带这玩意儿,要不准会被揍一个半死。岳峰把酒囊带着些许迟疑递出,“爷,您悠着点儿。” 詹盛言接过,腾身上马,“剩下的你来办。”说着就两腿一夹,“走!” 马飞跑了起来,绑在马屁股后的枝叶将林中河边的许多脚印统统扫乱、扫净,直扫得看不出一切来往痕迹。詹盛言也已把酒囊喝了个见底。他将之远远一抛,就徒手打马,加快了速度。 风呼呼地割过耳际,酒冲上了头颅,周身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这就是詹盛言最幸福的时刻——他曾经也有过俯仰可拾的大把幸福,但在某些无法逆转的事件一一发生后,用快马和烈酒令自己暂时脱离现实,甚至一头醉倒在河里差一点儿醒不过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就是如今他生命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詹盛言最后品咂了一刻这令他沉醉的幸福,便缓缓地张开眼。在他还非常年轻时,每天一起床就要到马场接受马术与箭术的训练,他能够在御风奔驰的马背上辗转腾挪,也能够一跃而下,稳稳站立。而现在,他松开了马镫,翻下马背,任凭自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落。 抹在树梢上的午后阳光,骤然大亮。 及未时,白凤迎回了詹盛言——他被岳峰架在手中,一瘸一拐走进来,半边脸全是挫伤和擦痕。 白凤大惊失色,一问之下果如所料,又是喝多了从马上摔下,但瞧人家还一脸酒意未散、笑容可掬的模样,叫她又恼火又痛心,急遣人请了个大夫来。大夫看过后说伤已及骨,还好伤势不甚重,假如再跌狠些,骨头愈合后也要成个瘸子。 等大夫施治过,又着人熬上药,白凤便把一屋子杂人全屏退,这才将指头摁在詹盛言额角恶狠狠一戳,“你就发疯吧!哪天真把腿摔瘸你就老实了。” 詹盛言架着一条腿斜靠在床头,不以为意地笑笑,勾下她的手拽进自个儿双腿的腿根正中,“瘸了就瘸了,只这条‘腿’不瘸,你又急个什么?” 白凤缩回手,推着他两肩捶打几下,边打边怒道:“你可真叫我恨死!我说得自个都烦了,你就听我一句吧。你爱怎么喝都行,喝完了爱怎么疯都行,只别去骑马,成不成?你这冤家就没一点儿人心,我这大半天一颗心简直吊在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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