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钻天伤口被牵动,连连呼痛,白凤和凉春也惊叫起来,同时从身后去拉劝。这时尉迟度忽沙哑着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凛,他与尉迟度在京师保卫战中曾有过生死交谊,彼时他敬佩对方的忠勇,并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轻视,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迟度结党抢权,与他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声“老弟台”已是经久不闻了。此时乍听,詹盛言即知尉迟度有事发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态道:“愚弟又冲动了,千岁爷见笑。” 尉迟度伸手把他虚拍一下,“老弟台,坐。你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头,还不知是被谁给绊了。”他把声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轻得好似风从纸张上卷过,“拿上来。” 一位小太监端上一只托盘,詹盛言向盘中的东西一望,面显诧异道:“这不是我的马鞭吗?” “确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马鞭,先捋一下皮辫子,又将另一头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对穿两孔,系着套带,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轻车熟路穿过了套带,握紧鞭子道:“是我的。只我这马鞭如何却在千岁爷府上?” 尉迟度将眼光飘远,反复游动在厅后的一件汉玉觥、一件纸槌瓶之间,“从陈七脖子上取下来的。” “陈七?我那长随陈七?来人,陈七人呢?去哪儿了?” 尉迟度一摆手,“不必问了,陈七死了,被这条马鞭勒死的。” “死了?谁干的?干什么要杀陈七?” 尉迟度将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监端上了第二只托盘,盘中就是陈七的铜鱼牌。 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詹盛言曾亲手从陈七的腰间搜出这块腰牌,再把马鞭绕过他脖颈,但这时他却双目痴瞪,好似从未见过比这腰牌更加令人费解的事物。“这……千岁,这……陈七他是——” “是镇抚司的探子,”徐钻天,他的五官已肿成一块,却仍挤出了一个刁滑的笑脸,“盛公爷,少来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担心自个儿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岁探知,才会杀害陈七,毁灭口供。” “好你个徐钻天,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听了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显然是惊悸已极,但却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态度,只在口中发出了一种硬直严冷的声音转向尉迟度,“千岁爷,您别听这龟孙子给我种毒。” 好似强压下激愤的情绪而停下来思索一般,他顿了一顿,伸手指向白凤道:“我就直说了。千岁爷,连我睡觉说的梦话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还怕什么陈七陈八?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巴不得您派个贴身人天天跟着我,才好堵住那些个龟孙子的臭嘴。千岁爷,我千真万确不晓得这陈七是镇抚司的人。今儿上午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马,没一会儿我就喝多了,晕晕乎乎从马上摔下来,岳峰把我送回了凤姑娘那儿,因没见着陈七,我还问过两句。至于我那条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来,我都没注意过它不见了。准是杀死陈七的凶手趁我喝多了从我身边给盗走的,或是我摔下马时丢在哪儿了叫他捡了去。千岁爷,还请您细思,人若真是我杀的,我何须把凶器留在现场,难不成为了方便让人指认?我就再灌多了黄汤,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哪。” 尉迟度抬起手阻住他的滔滔清辩,“据仵作所验,陈七咽气在申正时牌之后,你回怀雅堂那阵子还不到未初,身边人也都跟着,那自不是你着人所做。但你平日里太过率性妄为,易惹人记恨,再这样下去,咱家也护你不得。这马鞭你拿回去吧,好好鞭策自己修身养性。坠马事小,再莫落入陷阱,这才是头等大事。” 自步入这一座刀枪林立的府邸,詹盛言的神经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随尉迟度的这一段话,他浑身的血脉骤然畅通,方觉出腿上伤处一阵阵猛烈的抽痛,由不得他一下扣紧了手中的马鞭,蹙眉忍痛道:“千岁爷明察秋毫!哎,您这样救护愚弟,深仁厚泽简直是叫人愧及膏肓,我以后更当时时地追陪千岁爷好承受教诲,为上公千岁执鞭坠镫,伏侍恩主。” 接下来他又发表了几句肉麻献辞,完后便将话锋一转,对准了徐钻天道:“徐大人,上公千岁已亲口证明我清白,那陈七之死就是摆明了有人陷害我。我瞧你也别做作了,敢作就敢当。” 徐钻天也正颜厉色道:“盛公爷什么话?难道说我挨了你的揍心中不忿,所以做局陷你吗?讲话要有凭据。请问我事前如何得知你的长随陈七是镇抚司探子?又如何盗取你的马鞭,在你坠马时行凶?你倒给我一一解释解释。” “二位,”尉迟度一开声,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他拿两指擦了擦自己下颌的不毛之地道,“你们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该各尽其长,为我圣主协心效力,以答覆载之德,再这样相争起衅,就太辜负圣恩了,咱家也要不乐意。来,互敬一杯,有什么不快都一揭而过,谁也不许再提。” 他这样说,詹盛言与徐钻天也只好各敬了一杯酒,詹盛言故意把酒盅碰得山响,互相照杯时也仍旧是牢骚难尽的模样,“徐大人,千岁爷不许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有些事儿,咱们‘一个点妆灯、一个擦香粉——你明我白’。” “我明白什么?你——” “好啦,都是男人家,点什么妆灯、擦什么香粉?”未容徐钻天再回嘴,白凤就笑着打了一句岔,她将涂着绯红丹蔻指甲的柔荑一卷,把盏斟酒道,“你们还是做些男人家该做的事儿,饮酒高乐吧。哟,你们二位都挂着彩,伤口忌酒,既然才已饮过,就算个意思,接下来以茶相代好了。” 詹盛言率先一口回绝道:“这点儿伤当得什么,我还敢和上公千岁装蒜吗?我原就有不醉的量,既到了上公这里,更该双杯相陪才是,烦凤姑娘替我把这一对盅子全斟满。” 徐钻天自也是不遑多让,忙叫凉春斟酒。 二女添过酒,白凤就抽出了腕袋中的玉箫对凉春一笑,“春妹妹,我吹,你唱,咱们好好地叫在座诸位开开心,忘了那些个糟心事儿。” 凉春也欢洽一笑道:“好呀,姐姐只管把调子往高里起,我今儿嗓子可在家,正要露上一露。你也不许再胡说乱道,只许专心听我唱,一会儿我可要考较你的,唱了什么你说不出,便算不及第,受罚三大杯。”她边说着又举起粉拳将徐钻天轻轻一捶,却又碰着了哪里的伤处,令他“嗷”一声叫出来。 大家都失笑,三位男客虽肚子里各有一部春秋,就此也缄口收言,一同看白凤与凉春好似花枝并蒂一般吹箫引凤、春音燕啭,渐渐都沉入了柔乡之福。再饮过几轮,众人又换过一回衣裳,气氛就更为放松热烈。詹盛言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侃侃地谈着,谈的左右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之事:京中哪一家弋阳班子最好,哪一家昆腔班子里的旦角出挑,又是哪一位王公新纳了美妾,哪一位清倌即将要破瓜…… 忽一位近仆从外头走近来,禀告了两句话,詹盛言马上道:“送上来。” 他瘸着脚下座,又一次拜倒,“多蒙上公盛馔慰问,无物表情,些微薄礼还请上公莫弃。” 随即就见岳峰捧着一件礼物上前来,尉迟度拿眼一扫,见是一只造型独特的纯金酒杯,外表已有了斑斑痕迹,一望而知是年代甚久的古玩,杯身上镶嵌着大颗珍珠、红绿蓝三色宝石,还有水晶和玛瑙,底托是石质,下脚刻着一行外国字。 “这写的是什么?”尉迟度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 “回上公的话,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方国家全都尊奉同一位神仙,而这只酒杯据说曾盛放过这一位活神仙的血,被视为圣物[48]。这行字的意思就是‘辉煌之主’。” 尉迟度抬一抬眉毛,拿起了那只酒杯细意把玩,“西方的神仙也是神仙,既是神仙的圣物,咱家如何受得起?” 詹盛言早已是醺醺大醉的模样,真诚又粗鲁,“神仙有的,上公都要有,而且要双份!一并拿上来吧。” 岳峰身后的小仆马上捧来了一只同样的金杯,但金质灿烂,色泽夺目,乃新造的仿品。虽远不如原品珍贵,却也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尉迟度不由摇着头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闵厚霖昨天说你是散财童子,一把牌就输了一条街,今儿又给咱家送出这样一份厚礼,你就不肉痛吗?” 詹盛言大笑了起来,“上公就别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愚弟酒意所至,兴发难耐,欲请一套文房四宝。” “哦?老弟台既有当席挥毫的雅兴,咱家巴不得一饱眼福。”尉迟度这才笑着放下手里的金杯,偏一偏脸,早有几个小太监前后奔忙,不多时就抬过了一张紫檀大案,连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献丑”,走来案前,先立不住脚似的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稳,拣一支羊毫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如飞,顷刻间写就了一对条幅。 两名太监展开那六尺雪宣,徐钻天先眯起眼读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釐。”他那紫茄一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拊掌而赞:“公爷说得好!九千岁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紧紧地护佑着千岁爷,这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说着也与詹盛言一并跪下,频频顿首。 尉迟度扫视着那两行大字,慢慢点一点头,“好,这一笔由赵入欧,方圆兼施又俏劲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对联,挂在客厅里头供人观瞻欣赏。”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个响头,“愚弟当不起这样的揄扬,愚弟惭愧!只愿上公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贵重的礼物与肉麻的称颂显然打动了尉迟度,令他一向老于世故、难以讨好的脸庞泛起了轻佻的笑意,他把手向着詹盛言抬起,“快起来,你的腿还伤着,今天不许再拜了。” 一场花天酒地之后,再等宴罢茶叙,已是快四更,尉迟度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搂着白凤,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着腿的可怜相,凤儿,你扶他回吧。” 还带着那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贴近白凤耳边,几乎嘴唇不动地言道:“回去给我细细套他的话。” 白凤亦做出会心之态,对尉迟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这瘸子给闹的,我想多陪一陪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许,只把我发配给你当拐杖。” “千岁爷爷,大德不言报,看将来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迈不稳,两手把白凤的肩一揿,笑得浮荡不堪,“小拐杖,爷爷认不得路了,你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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