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又那样边皱眉边一笑,满脸不耐烦,“我不过是图好玩,父亲何必认真?” 柳老爷子眼见就要发火,白凤忙两手将他一搀,婉妙一笑道:“偷又怎么了?我听那些个贵官们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您老人家只管纵着我大弟弟吧,说不准将来他凭着一把好手艺将这天下也偷到手,那才是您柳家的好儿孙呢。” 柳大一乐,露出了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凤姐姐的俏皮话简直论串儿,难为她诌得出来。” 柳老爷子也转怒为笑,摸着胡子道:“俏皮话?她这是骂你呢,只不过骂得词华隽妙些罢了。” 白凤扶着柳老爷子步下石阶,“怄您老人家一笑,长长精神。” 憨奴在后偷觑着柳大神明俊爽的笑脸,亦作低眸一笑。 所有人都在笑,欢畅而响亮,狼狗金元宝跟着吠叫两声,便完完全全盖掩住了命运在同一时刻发出的狡黠笑声。若干年之后,柳老爷子的儿子柳大——这个名叫“柳梦斋”的年轻人,会通过白凤的养妹——一个叫作“白万漪”的女子,把天下偷到手;当然,是以没有一个人能猜到的方式。命运每一次发笑,总是为这个:没人能猜到。 笑声稀落下来时,柳老爷子就翻过手摆一摆,带着些嫌恶对柳大道:“兔崽子,滚吧,我和你凤姐姐说话。” 柳大巴不得一声,旋踵告退。狼狗金元宝却不愿走,只围着白凤一个劲儿打转,拿舌头舔她的手。柳老爷子瞅了瞅那狗,又把目光投向了天头的一块乌云,“小凤,你也回吧,干老儿不啰唆,今儿就给你办成。穿绿斗篷的姑娘,没错?” 白凤把手搁进茸茸的狗毛里擦两下,不出声地点点头。阒然间,太阳扒开了云层,放出晴美的一片金光。光芒照亮了这槐树胡同,也照亮了远天的棋盘街。 棋盘街在皇城的国门前,一头直通宫禁,一头与宗人府、吏户礼部等朝廷衙门所在的富贵街相连,乃是一块有如棋盘方方正正的广场,广场上有一条千步廊,自元代起就是京城第一繁华市肆,其中店铺鳞次,商贾云集,从衣饰布匹到字画古玩,从盆罐钵盂到米面油盐,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此外又有会馆、饭馆、钱铺、脚店、车马店……今日又逢二月二春龙节,更是有许多测字的、吹糖人的、炒米花的、卖软糕的吆喝着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无一处不是比肩继踵、人欢马叫。 温雪与凉春凑在人群中看了一场舞龙,又在摊子上吃过龙须面、黍枣糕等各色小吃,眼见日头偏西,这才犹带余兴地登车而回。 两个人一块挤在车厢里,凉春眼目一转,把温雪身上的斗篷拎起来一条边儿道:“你送去哪里补的?真没想到补得一点儿也看不出,和新的一样。哎,还是这一件别致些,才在街上,大家全看你的翠云裘。” 温雪斜瞄了凉春一眼,“我听出来了,敢情你又觉着这一件不错,想同我换回来了是不是?” 凉春吃吃笑两声,“好姐姐,你花了多少裁缝账我还你,你把斗篷还了我吧。” 温雪也笑个不住,“亏你说,我什么时候和你分过账?我也不稀罕徐钻天拿来捧你的这一件破斗篷,只不过觉得过年时它被那小斗鸡的剑给划破了,总好像不大吉利,不愿你穿着。” “我不怕,我有你呢,你就是我的‘吉利’。”一壁说着,凉春就动手来解温雪的斗篷。 “老像个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换回给你吧。”温雪垂眉一笑,也递过手去解凉春的斗篷。 她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在对方的喉下,亮晶晶的俊眼同时抬起互相一扫,忽然间,斗篷还未及解,手臂却缠在了一起。四只一模一样细巧的手臂钻进了袖筒、掀起了衣裾,四片一模一样红润而柔软的嘴唇紧紧交织着,化成一片无分彼此的鲜红火苗。 马车在颠簸,满车里只听得到她们头上的步摇、耳下的滴珠、胸前的香挂、手镯和项链、阁鬓与坠角……这些金银玉石、水晶琥珀不停地撞击着,像颂神的青罄,如除魔的摇铃。待神鬼咸钦,就自一片碎碎的余响中浮起了几声纤细又压抑的喘息。 凉春擦抹着嘴边溢出来的一片胭脂膏,把头靠去温雪的颈边,“要我说,有难看的人,没难看的钱。你就干脆叫我嫁了徐钻天那瘟猪,也就小半年,我狠狠卷他一笔就下堂求去,回来替你赎了身,一块远走高飞过后半辈子不好吗?” 温雪把嘴唇贴着凉春的发际,用手把她一小片蓬乱的云鬓收拢得服帖,“说得轻巧,进尚书府又不是住客栈,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攒钱吧,总有一天咱俩消消停停在一处,再不必伺候那些臭男人。就是想着这一天,才能把日子往下熬。” 凉春直坐起上身来,定定地瞅了温雪一会儿,两颧的小雀斑仿似在闪着光,“你比那些臭男人还难对付呢,瞧你把我给揉搓的。” 温雪也笑着舔了舔唇边的残红,回瞟她一眼,“你又好到哪里去,我的斗篷都被你拽歪了。” 说着她就扽了扽肩上的翠云裘,又扯开系绳,罩去了凉春背后,“喏,穿上吧。” 凉春也一同脱下了猩猩毡,亲手为温雪披起,又在她领下挽了一个蝴蝶扣,款款一笑。随后她掀开车帘朝外瞄一眼,“快到了。” 前方,就是旅程的终点。 她们甚至都没注意到那个人,事后有目击者回忆说,那是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似乎很畏寒,把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温雪光是看见了一条黑影。就在她刚扶着凉春从马车里走出时,那黑影就扑上前。她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凉春就自她的手间滑落,匍匐于地,那一件绿油油的翠云裘慢慢地洇开了一片殷红。 这一切就发生在怀雅堂的大门外,一个迎客的外场往里头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大喊:“杀人啦——” 凶手逃之夭夭,凉春被七手八脚抬回了屋,大夫到之前很久就没得救了——左边背上中了三刀,每一刀都准准扎在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心脏的位置。白姨闻讯赶来,只看了一眼就走开,出来时恰与白凤碰了个正着。白凤咽了一口唾沫问:“妈妈,闹哄哄的怎么了?” 白姨面色很难看地摇摇头,“不知怎么一回事儿,你春妹妹被人给刺死了。” “死的是春妹妹?!”白凤挡住了嘴巴,但已然来不及了,她见白姨伤感无神的脸孔骤一下改变,忙躲开了视线嗫嚅道,“我是说,为什么要刺死春妹妹?” 白姨凝聚起目光,那目光好似一把铁扫帚上上下下地扫着白凤,“我就是不明白。凤丫头,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白凤张目向房内探一眼,她望见里间床上直挺挺的凉春,也望见在床脚下哭得搜肺抖肠的温雪,温雪连斗篷都还没脱下,一袭大红猩猩毡随着身体的波动一抖一抖。白凤明白了。 她听着温雪在楼下哭了整整一夜,也坐在楼上想了整整一夜。最终想好下一步怎么办时,她发觉温雪的哭声业已停下,独剩风声摇动着铁马。 白凤一个人下楼来,推开了凉春的房门。刚走到卧房外,她的双脚就被钉住了。房中孤灯照壁,炉冷香残,高高挑起的帐幔中,凉春仍躺在原处,身边是温雪。温雪的心口插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刀身整个没入,只露着乳白色的象牙柄,周围是一团深红的血渍。 但假如不去看那柄刀、那些血,这景象不过是两个青春娇丽的少女偎抱在一起,静静睡去。 白凤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用再想了。她返身走出去,外头,天际初白。 天擦黑的时候,白姨的侍婢小婵上来了,“凤姑娘,妈妈说让你去一趟。” 白凤的眼皮颤动了两下,便寂寂无言地随之而去。小婵并没有把她引向白姨的院落,反领着她来到三个小倌人所住的西跨院,推开了西厢房的门。里头只亮着一盏幽灯,白姨独自靠坐在墙角的一口大箱上,使了个眼色,小婵就带上门出去了。 而后白姨就望向白凤道:“过来。”等白凤走过来,又道,“跪下。” 白凤犹疑一下,就跪倒在白姨的脚边。白姨手上是一副闪金黑皮手套,她依次拽动着指尖,把手套慢条斯理地剥掉,其下的那只手终于露出来,手上的皮肤凹凸纠结,仿佛是熔化了以后又重新凝固在一起。白姨高扬起这一只扭曲的手,又重重落下。 白凤的头向一边倒过去,之后又是“啪”一声,她的头就向另一边倒过去。她挨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直到末一下。 白凤等白姨打完,就将脸扭回,脸上交杂着好几种神情,但当中并没有一丝讶异。尽管如此,她还是以极冷静的声调问:“妈妈为什么打我?” “你不过挨了几巴掌,尚且要问一声‘为什么’?那凉春和温雪挨了刀,是不是更该问一声‘为什么’?哦,我忘了,她们不会问了,她们死了,两个全死了,”白姨的脸阴森一片,唯有眼睛散发出两点寒光,“凤丫头,自你十四岁跟了柳老爷子,攀交的男人就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直攀到九千岁,你就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锦衣玉食,为所欲为。这般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会忘本,让我来提醒提醒你:二十一年前,棋盘街,苏州会馆外那一条阴沟,你和你的双生姐姐就裹着几片破布头被扔在里头——在饭馆倒掉的泔水里,连脐带都没剪,挂在那儿直淌血,里头脏得生了蛆。是我把你们洗干净,是我把你们健健康康地养大,把你们调理得人见人爱,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到了九千岁的床上。没有男人会正大光明和自己的‘女儿’上床,不男不女的也不会。懂了吗?你,白凤,你只是个冒牌的公主,真正的你是个被亲爹娘丢进垃圾堆里的贱种,是一条给阉人舔屁眼子的狗。” 双膝跪地的白凤一言不发地聆听着,掌掴留下的伤痕开始涌起在她两边的面颊上,红得像有人拿火在上头燎似的。 白姨的手也因不断的扇打而皮肉发红,这通红变形的肉掌揪住白凤的头发往后拉,逼使她仰起头。白姨俯低上身,把自己的脸正对着白凤受了伤的面颊道:“一条狗,最重要的就是乖乖地看家护院,表现好,我也不介意赏你几块骨头。那个玉怜,我没说什么吧?但要胃口太大,动不动就狂性大发,这样的疯狗绝没有主人还愿意留下。我弄死你就像弄死一条狗一样简单——想一想你的双生姐姐白鸾,你们的命是我给的,我也有权随时把它们收回去,就像你对待凉春和温雪一样。为什么你非要她们的小命不可,我不问,就当最后一次丢给你一块肉骨头。但你要再敢多干一次这等‘狗啃尾巴——自吃自家’的烂事儿,凤丫头,我向你保证,你会希望自己一开头就死在那条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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