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奴听白凤说到后来声音都发抖了,也不敢朝她细瞧,只捂着鼻尖抽了一抽,点点头。 白凤转手把整只烟袋放去了桌上,烟气涌动之中,那金子与宝石打造的丹凤朝阳烟托流闪着鬼魅一样的碎光。“开窗透透气,叫人给我打水,我要梳洗出门。” 白凤拣了一身极素淡的竹根青紧身褃袄,梳起了祥云髻,插戴几件玲珑翠玉,出了廊,却久久徘徊着不肯去。 日影移过房顶,才见西边温雪的屋子开了门,却是温雪和凉春两个人一起携手走出来,都打扮得一团珠光宝气,各披着大红与金翠的斗篷,仿佛早开的春花。 她们也望见了对头的白凤,笑着摇了摇手道:“咦,姐姐怎装束得这样雅淡,这是要去哪儿?” 白凤笑而不答,只反问了一声:“你们去哪儿?” “今儿二月二龙抬头呀,我们上棋盘街看舞龙去。姐姐一同去?” “我还有其他事,不去了,你们快去快回。”白凤目送着两人说说笑笑地下楼走远,目光始终系在温雪的身上,那披着翠云裘的鲜绿背影亮得令她双眼刺痛。 待最后的一痕亮色也消失于垂花门后,白凤便转过脚,边走边交代:“不用院子里的车,就说出门走走路,你一个人陪我去找他。” 后头的憨奴疾步跟上前,“嗳,是了姑娘。可咱们去找谁啊?” 白凤字字分明道:“柳老爷子。”
第十八章 《万艳书 上册》(18) 蝶恋花 柳老爷子就住在附近的槐树胡同,一所宅邸轩昂宏丽,毫不比公卿之家逊色。柳老爷子本人总有五十岁上下,风度翩翩,一望即知非凡。 白凤曼款湘裙,轻曲细腰,“女儿见过干老儿。” 柳老爷子摆了摆手,厅堂里的仆从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似小媳妇一般缩身退出去,一字排开在廊外,目不斜视。唯有憨奴斜倚着门框,时不时向内一瞥。 外面的天色不算太好,厅堂里光线暗淡,柳老爷子的一双眼却雪亮,他摸弄着一把花白的短桩胡子,鼻孔下还染着些黄色粉末,也不知是明目散还是鼻烟。 “可不敢当,凤姑娘早有了九千岁那一位‘立皇帝’做义父,乃是公主一样的身份,还按照老皇历向我这一介草民拜认,岂非太掉价了?” 白凤轻扬起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庞,脸上却是一色肃穆。“柳老爷子的大名威震四方,可外人只知您是京中商家的领袖,却不知您更是这四九城[64]里第一位字号人物,城中数万的挑夫脚行、佣工佃户、棚民水手、商贩游侠……均是您门下弟子,手眼通天,根结市井。若说九千岁是朝堂上的皇帝,您就是民间的皇帝,我做您的女儿一样是公主。” 这一位柳老爷子绝对称得上是传奇人物,他本名柳承宗,出身于大盗世家,年轻时就凭本事在道上闯出了名堂。论辈分资格,北京城的混混儿里竟有一多半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为人又擅于排解纷争,各个帮会间有什么冲突到他手 里头总能够公公道道地解决,故此被奉为元老绅耆。明面上他是位多财善贾的大商人,经营着古玩、当铺、米店等生意,近年来已一跃为京中的首富,暗地里他却是诈骗绑架、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一方面以金钱女色对当令的高官行贿拉拢,并以下层的力量替这些官员提升政绩,另一方面又拿这些交易作为把柄来调派各人的权力为己所用,不断地向上夤缘攀附,触须已直达尉迟度,甚至有卖官鬻爵的能耐,连官面儿上也吃得开。白凤早年出道时,就是由柳老爷子一手捧红,二人一度以“干女儿”“干老儿”相称。 此时听白凤用“民间皇帝”来奉承他,柳老爷子畅怀大笑,走近来把一只老皮厚掌放上女人细润的面颊,“凤丫头,你长大了。”他蠢动着手指,指端一径下滑到她乳际,嘴角提动了两下,“‘它们’也长大了。” 白凤的脸上已改为一派弄娇作态,伸手将柳老爷子的手掌揿定在自己软绵绵的胸口,“干老儿,我做这一行,男人们来来去去,但我心里总有个地儿是留给您老人家的——给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十四岁,您替我梳拢[65]时曾说过:‘小凤,你自个儿遇上麻烦也和干老儿吱一声,干老儿准替你摆平。’过去了七年,不知这句在床上说的话还作不作得数?” 柳老爷子反握住白凤的手,拉着摁去到自个儿的胯间,“小丫头,过去了七年,你长大了,干老儿也老啦,这话儿在床上都不大硬得起来了,再要连说过的话都不硬,那可真不算是个男人了。” 他又稍加了一些力量攥了攥她的手,就将她放开来,微笑着退两步,“凤姑娘,你今非昔比,攀上了那位‘义父’,要风要雨全不过一句话,却突然巴巴地来找我这个过气的‘干老儿’,那自是有不好明说的话,咱爷俩关起门来说。” 他绕过她,走去合上了厅门。 并没过多长时间,两扇朱漆木门就再一次打开。白凤向柳老爷子一拜,回身外行,刚跨过门槛,突然从廊下卷过了一道黄色的旋风,“呼”一下撞在她身上。 白凤“哎哟”一声,忙扶住了门扇立稳当,这才见那股子旋风原来是一条大狼狗,浑身黄毛,脸、耳与后背覆着三块黑,它把两只前爪扣着她两肩,拿后脚站立,快有一个人那么高。 “金元宝,快下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跟在后头奔上前,白凤笑起来,她抚了抚紧扒着自己不停摇尾巴的大狼狗道:“我好久没上家来,想不到金元宝还认得我。”又向狗的主人睐上一眼道,“大爷,咱也有好一阵子不见了吧?” 被白凤唤作“大爷”的那人把狗从她身上拽开,又似整衣一般把两手在腰间一划,听见问话,才“欸”一声,睁圆了两眼,“原来是凤姐姐呀。你今儿穿得可真素气,我一打眼竟没认出。” 白凤少时起就认识这一位柳家大少,柳大的生母也是个女飞贼,在他四岁多一点儿的时候,她做下了一件惊天盗案,然后就带着两岁的幼子一起失踪了,从此母子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柳老爷子又在黑白两道、政商两界来回奔忙,无暇理家,致使柳大从幼起就没人管束,十岁上勉强念完了经书,再不肯待在书房中当咬字的书虫,竟一心只对祖传的盗术入迷,跟从家族中的几位“神偷”苦练技艺,不出几年已颇有所成。但他身为首富之子,天下的奇珍又稀罕哪一样?却只是戒不掉偷窃的恶习,而且所偷的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却自以为喜。等到十六岁,又结交了父亲手底下一般帮闲绰趣的酒肉朋友,被引得走上了声色犬马之路。柳老爷子只有这一个香火后人,也没法子重治,便替柳大娶了一门亲,希求新妇能替他收心。这一位儿媳妇姓高,其父本来是一个七品监察御史,后经柳老爷子大撒金银、上下运动,得了一个巡城御史的肥缺,专管京城地面,刚好与亲家公猫鼠同眠。但高氏好歹是官门小姐出身,自然瞧不上丈夫柳大那一派混世魔王之态,劝谏了几句叫他寻一个科举的出身,这可激怒了这一位大少爷,当着满府的下人讥诮新妇道:“你老子的官儿尚且是我柳家替他买来的,你就是你老子拿来抵债的窑姐儿,少和我充少奶奶。”高氏被气得病倒在床,柳大乐得再不到后房,继续过着他飞鹰走马、红粉追欢的霸王生活,简直把整座槐花胡同都做了他一个人的后宫。现在这“四金刚”之中,龙雨竹从二等堂子跳出来后攀上的头一批大客里就有柳大,而杨止芸则是他去年做的倌人,一开年他又被另一位“金刚”蒋文淑勾上了手,马上弃杨就蒋,气得杨止芸还带人揍了蒋文淑一顿。也只有白凤凭着曾和柳老爷子的一层关系才令柳大望而却步,总尊她为“凤姐姐”。 像柳大这样的公子哥儿,白凤见识过太多,只不过柳大是他们之中顶有钱、顶嚣张,尤其是顶英俊的那一个。她细意端详,只觉他比前时又长高了一些,身量足赶得上她的爱郎詹盛言了,但她的“二爷”偏于雄武厚重,这一位“大爷”却是高细灵敏,再配上此刻一身的猎装,尤显得猿臂蜂腰。而且平心公论,柳大的相貌亦不在詹盛言之下,方方正正的额头,不宽不窄的下颌,鼻锋高瘦,长眉豪气。只不过倘若由阅人无数的白凤来品鉴,詹盛言即便在满口脏话的大醉时刻,也总不脱骨子里浑然天成的清贵与正派,是万中无一的上等人物;柳大却几乎在脸上就刻着一个“邪”字——坏得不得了的嘴唇总似笑非笑,一双皎皎如电光的犀利眼眸则恣意扫荡着,仿佛在裁断看到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博取他的欢心,而全然不顾忌自己能否讨到别人的喜欢。因为他早就清楚,他这样的出身与面庞要么就使人痴迷爱慕,要么就使人鄙薄轻贱,他备受世人的偏爱,也备受世人的诋毁,他对所有的偏爱与诋毁都了然于胸,却毫不在乎。他整个的存在,就是为了挑衅你,然后不在乎你。 这是天上的魔主降世,人间太岁神。 “怪道你在我们胡同里的外号叫‘花花财神’,”白凤含笑佯嗔,口吻颇为亲昵,“能有多久没见我,便认不出了?又是被邪花迷了眼吧。我问你,蒋文淑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做杨止芸做得好好的,干吗又跑到她那里下水?她们俩前一阵在傅家东园都为你打起来了,你可——” “嘘!” 柳大对她霎了霎一只眼,微微一笑。他虽不满二十岁,但也是个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可总还是一副大男孩的神气,当他这么微笑——两眉微蹙,左边的嘴角略略高一些——连白凤都想学习他笑容的秘诀。正如纵容一个顽劣的弟弟,她也只抿嘴一笑,一回头,便见柳老爷子也跨了出来。 父亲重重瞪了儿子一眼,“兔崽子,快把东西还给你凤姐姐。” 柳大避开柳老爷子的目光,快手打哪儿一掏,就掏出个红缎子荷包向白凤抛过来。 白凤接在手中,憨奴也已自一旁趋身前来,口中轻呼了一句:“这不是姑娘贴身带着的?” 白凤一摸腰下,果然已空空如也,拴荷包的带子不知怎么断了一截。她把荷包合进一手里,摊开另一手道:“我说大弟弟,你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和十来岁时那样顽皮,净在客人的身上练‘取功’?我瞧瞧你的‘取具’。” 这“取功”与“取具”就是指盗贼的手艺与盗窃的工具;但见柳大就从腰间甩出一条细链呈给白凤,那链子上拴着的有钢针、镊子,还有一枚大白钱,钱的边缘磨得比刀锋还薄,割取她荷包的正是这特制的大钱。 柳老爷子又狠瞪了柳大一眼,对白凤长声一叹:“我柳家世代都是梁上君子,到我这里终于改头换面,挣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只盼有个好儿子承继。谁想这孽障,从会走路起就会偷,起小不是开锁就是破门,不是撬箱就是探囊,什么也不爱,就爱那妙手空空。嘿,可真是我柳家的‘好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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