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没再多喝,”他向她伸出了右手,“你瞧。” 他早前止不住颤抖的手掌此刻安然而稳固,但却令她的心危危地摇荡。白凤不禁伸出了自己的指尖抚着他的指尖,骤闻身后炸起了一声响锣。 原来是一支迎亲的队伍,新郎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骑着马走在最前头,后头跟着新娘的花轿,还有媒人轿、灯轿、鼓乐吹打、妆奁抬盘…… 詹盛言和白凤避开在一旁,让队伍通过。詹盛言面带些许烦躁,白凤却津津有味地瞧着这一溜长长的喜队,队末的彩亭都走远了,还探着身张望不已。 “走吧。” 詹盛言挪动了步子,白凤只好也回身跟上,脸上的兴味却转为落寞。走出了几步,她忽地又立住了。“二爷,我有句话问你。” “你说。”他亦在道边驻足。 刚开始说的时候,白凤是低眉垂首的,等说到末一字,她已仰起脸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他,“在一起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的终身?” 詹盛言急促地倒抽了一口气,又迟疑良久,“凤儿,你怎冷不丁想到这上头?” 白凤最早明白的道理之一,就是一旦男人开始用另外的问题回答你的问题,就绝不该再追问下去;他们并不是没有答案,只是没有你想听的答案。但这一次,白凤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二爷,我全想好了。你和九千岁总得有一个结果,成王败寇。你输了,我也不打算再活。如果你赢了,没别人再横在你我中间,你愿不愿也给我一顶轿子?” “凤儿,你问得直,那我也就直说了。还像那个新郎官那般大的年纪,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娶妻。” “素卿死在那一年,对吧?” 他转开了眼神,但点了一点头。 白凤仿似想问些什么,但终是什么也没问,只颓然一笑,“你误会了。像刚才那位新娘子的风光,我从没敢想过。我明白自个儿的身份,我不用花轿,不用鼓乐,也不用你骑着马来接我,只一顶素衣小轿和两个轿夫悄悄把我抬进你府里去,往各处磕过头,完了就算个姨奶奶——算作个通房也成。你正妻的位子和你心中那个位子,我全不占你的,我就占你一个姓,后半辈子跟着你姓詹,行吗?” 白凤本来就眼目深邃,人瘦了更令一双眸子显得黑幽幽的,是两颗饱含着酸楚汁液的黑李子。望着这样子的她,詹盛言只觉满嘴里的话语变成了一把苦杏仁,一字一涩然。 “当初你们姓白的诬陷我詹家谋反,才害得我父亲含恨九泉。你虽是养女,也是白家的女儿。再有,说来是天宝旧事了,你们怀雅堂的老姑奶奶段青田独揽摄政王专房之宠,使王妃娘娘长年空守,这位王妃恰就是我祖姑母。詹家在此事上积怨极深,几十年前就定下了家规,詹氏子弟纳妾绝不许讨槐花胡同出来的。新仇旧怨,先就过不了家慈那一关。” “你说的我早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呀,我白凤进詹府的路子是不是就被太夫人拦得一点儿缝都不剩?” 詹盛言又发了一阵子怔,才慢吞吞道:“凤儿,家慈病得厉害,我近来实在没心思考虑其他事儿。你容我一阵再给你答复,好吗?” 白凤点点头。除了点头,她还能怎么做? 相伴着又走一程,就该分道扬镳了。白凤到底是强作一笑,“再见面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你答应我一件事儿吧。” “嗯?” “下次来见我,喝了酒再来。你这人不喝酒,实在是无趣得紧。” 詹盛言也微微地笑起来,“好。” 环绕着他们的已然是欲合暮色、萧寥景物,仿佛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走向了日落穷途。 白凤悻悻然回到怀雅堂,她遣走丫鬟们,自己开了一坛酒,喝至微醺,就偎住了床外的那头石狮席地而坐,把腮颊贴住冰冷的石料,滚烫的手指抚擦着那因终年汗浸而无比光滑的提环,独自默想心事。 忽听得憨奴在外间大呼小叫:“姑娘,快出来!姑娘!” 白凤从地上爬起身,拖动着脚步懒懒而出,“怎么了?” “哎哟,把我手都烫坏了。”憨奴把一个汤罐子往桌面上一蹾,“呼呼”地往手上直吹凉气。 “什么东西?!”白凤但只觉满怀烦躁,简直就要发火。 憨奴一壁吹气,一壁断断续续道:“岳峰才带人送来的,是安国公太夫人今日喝的鸡汤,汤里头炖了一整棵的百年野灵芝,公爷叫分了半罐子来给姑娘,说才瞧着姑娘瘦了太多,叮嘱姑娘好好滋补。岳峰说,公爷怕汤在路上凉了,还特特叫他们拿貂皮筒子暖着,到我手里还滚烫呢。” 白凤不再想发火了,她在桌边坐下,递出手挨了挨那紫砂罐,灼灼的温暖从指尖直击入心房。“你替我谢了没有?” “还用姑娘说?我和岳峰再三道了谢的,真难得公爷这份心。”憨奴甩着手去点灯,黑屋子亮堂了,一色的红纱灯罩下,一支支蜡烛往四面投下凝血般的红。“还有啊姑娘,关于那密信,我全问清楚了。” 白凤从汤罐上缩回手,眼睛冷下来,“说。” 憨奴就说起来:“年二十四那一晚,并没有外班的姑娘或她们的跑腿来过咱们怀雅堂,本堂里这些人,春姑娘在徐尚书府上探病,原该守屋子的那几个糊涂老婆儿在后头和严嫂子她们赌钱,西院里的两个小倌人说也待在屋里头没动窝。由戌正到戌正一刻,唯独没人瞧见过的就是雪姑娘。她把丫头们全赶开了,一个人待着。” 白凤专心聆听着,听过后好久才出声,声音似一把剖开烟雾的尖刀:“温雪?她做什么把丫头们全赶开?” “姑娘你忘了?那天她和春姑娘两个还当着公爷就在这里吵了起来,春姑娘一气之下跑去尚书府,雪姑娘就骂走了屋里人,关起门生闷气。” “我想起来了,她们俩那天吵架是为了——” “为了徐尚书。” “为了钱。” 憨奴瑟缩了一下,“姑娘,不会吧……我昨儿还见有个裁缝来给雪姑娘送一件补过的斗篷,那裁缝坐在楼下等了好半天,雪姑娘才凑出钱来给他。我还试探说,不成就来找我们凤姑娘拿些钱先用着,但雪姑娘神色稳得很,还说成天找大姐借钱自己不过意,只不过年前结了账手头吃紧,过两日就好。姑娘你说,钱袋要真是雪姑娘拿的,何至于被一点儿裁缝账难住?” “因为那里头不止有银票,还有信。她若看了信,就晓得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即便拿了银票,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兑出来用。” “可雪姑娘要看了信,就再缺钱,也会把钱袋搁回原处,不敢动一动的。” “或许是,她拿了钱袋就走,之后才发现里面有封信,但那时我已赶回来了,她便不能再原样放回。” “便算是雪姑娘,但这么长时间没一点儿动静,就是说她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把信给处理掉了。” “可装进心里的秘密怎么处理掉?一时不发作,不代表一辈子不发作。” “实在不放心,姑娘把雪姑娘叫来问问好了。” “她不会认的,随便一个了解我个性的人都不会认的,”白凤抚一抚自己的指甲,垂眸道,“你确定,有嫌疑的就是温雪?” 憨奴稍稍迟滞了一下,慢慢道来:“反正要按时候说,其他人都和别人在一块,唯独雪姑娘没人瞅见过,不过,也没人瞅见她作案呀。她住对脸的西厢房,倒是来去都很方便,但——奴婢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雪姑娘不像是那种会行窃的人……” 白凤剪断了她的话道:“那谁像?谁也不像。班子里上下几十号人,没一个脑门上刻着‘贼’字,可我前后不见过多少东西?那些个碎银子、小首饰算都算不清,前一阵竟连一整匣点翠头面也不翼而飞。你们几个丫头怕担干系,大张旗鼓地去查,还说要报官,不是我拦着?我也不是佛心人,大大小小造过不少孽,总想着就当在这上头给自个儿积些阴功。人都有吃紧的时候,要真只是钱,我就亲眼见着温雪拿了,吭都不会吭一声,但这一回她拿的是公爷的命哪。一想到公爷的生死就悬在她舌头上,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憨奴倒抽了一口冷气,“姑娘,你该不会真的……” 白凤陡一下拧过身背坐,对憨奴抬了一下手,“你下去,我再想一想。” 憨奴心下不安,过了半晌,又借着催餐进来一趟,“姑娘,你不吃什么,好歹把这汤喝了吧。百年的野灵芝多难得呀,别浪费了公爷的一片心。” 白凤依旧是头也不回道:“出去!我不叫,谁也不许再进来。” 憨奴默不敢言地合上门扉,留下白凤与她无边的迷思。 白凤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坐着,陷入詹盛言曾无数次陷入过的漫长沉默。她从未真正看透过她的所爱,但这并不妨碍她以非凡的慧黠观察着他。他长年累月的酗酒、玩命一样的好斗,那架势既像是为了自救,又像是为了自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欲望在其身上同等强烈,就仿佛是一部分的他在如履薄冰地构建着一切,而另一部分的他却在随时等待着把这一切一把推翻。从詹盛言第一次在冯敬龙面前失言,直到他最近一次弄丢那封要命的密信,白凤都能明确地捕捉到那无心之后的有意。这个男人自毁的倾向,就如同他迷人的容貌一般无从掩藏。 然而她理解他,她也曾经一样。 在遇见这个人之前,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救。她没日没夜地狂饮豪赌、吸水烟、捧戏子,稍微看得上眼的男人就勾上床过夜——连詹盛言也是她一夜之欢的结果。她比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加倍狠烈地伤害自己,比他们强加于她的堕落再堕落上一千倍,这是好胜的她可以胜过他们的仅有的方式。而把她从这无止境的自残和堕落里救出来的,是詹盛言。 为此,她也会不惜一切去拯救他。 她起来自己点了一袋烟,放任那罐汤在手边一点点地变凉、冷却、变质,直至结成硬块。大概所有滚热的事物最终都会如此,一罐汤,或者一颗心。 翌日过午,憨奴推开门,只见满室浓浓的烟雾,呛得人烈嗽不已。她抹去了被呛出的泪花,这才隐约瞧见雾影里坐着个人。她忙近前去,掏出手绢扇了扇,见白凤还披着昨夜的寝衣,眼底下两大块隐青,手中捧着水烟袋,口鼻里仍在吞云吐雾。 憨奴不由得惊呼道:“姑娘一夜没睡?”她又探头揭开了汤罐一瞧,“也什么都没吃?!” 白凤“噗”一声吹旺了纸煤,又吸了一口烟,仿似在和自己说话一样,“我是瞧着雪妹妹长大的,那么敦厚的一个人,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但那另一个人,我对‘他’是爱呀,爱得连自己的这条命都可以割出去,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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