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意,我心领了。” 书影不意是这样的结果,一片兴冲冲全化为乌有。她悻悻地把眼调开一旁,两手却一热,被万漪抓进了手中。“妹妹,你有了这一位好姐姐,从此和她相伴,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书影又投回双目,见万漪含着两眶泪向自己凝盼着,由不得她满是负疚,忙摇着头道:“不不,姐姐,咱们说好了要相依相伴,永远不分离,我又怎会抛下你一人呢?你心里本来就害怕那一位,”她把下巴一偏,指着剑影里的佛儿,“自己光是练功学艺,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那不太寂寞了吗?我以后白日里去细香阁陪着珍珍姐姐,到晚饭仍回来这里,咱们照旧同桌谈天,夜里在床上说悄悄话。” 万漪这才宽心地吐了一口气,与书影抓着两手,脉脉笑望,“好妹妹,我可真怕你就此走了,再也不理我。” 忽听“嘡嘡”两声,她们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院中的佛儿把一对鸳鸯剑对击了两下,又倒翻起双臂急急舞动,将腰肢折入一片精光之中,似横贯的长虹。 “还没吃完哪?”严嫂子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高喊一嗓子,又“啧”一下,对着书影道,“你怎么大中午的跑回来了?别引着其他人说闲话。万漪,你快吃完收拾桌子,逮空眯瞪一会儿,要不精神头儿不够又挨说。” 书影见严嫂子语气不佳,不好再逗留下去,便起身向万漪道:“姐姐你睡会子吧,下午还得练琵琶,我先走了,晚上见。” 书影再见到白珍珍,默着声摇摇头。 珍珍并不用她多加解释,只将手中喝了一半的一碗药放在一边道:“妹妹,在这槐花胡同待久了,你渐渐就会明白,‘众生国土,是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74]一切都不过在一心转动之间。你为什么尽全力要从前头逃开,她们就为什么尽全力要留下来。好似我这等清静之地,对你而言是天宫,对她们却和地狱一样苦闷无聊。如是因,如是果,各人有各人的前因后果,旁人是无从强求的。” 书影望着珍珍,忽只觉那一张白惨惨的病容竟恍如菩提树一般,不着尘滓,通明无瑕。“姐姐,你也并不比我大出多少,怎的说起话来竟这样圆融?” 珍珍指了指案头的药碗一笑,“佛说四谛‘苦集灭道’[75],我不过苦味吃得多了,就难免爱琢磨些众苦寂灭之道。不过妹妹赞我圆融,我可真不敢当,我其实比谁都迷惑。” 书影也兜不住一笑,“姐姐越说越像打机锋了。” “我不是打机锋抖聪明,我是真真正正蒙昧又迷惑。” “姐姐这样清思向佛的还说自个儿蒙昧,那我们这些个俗人岂不是更在一念无明、三界苦恼当中永不得解脱?” 珍珍的眼睛一亮,伴着两声清嗽笑道:“原来妹妹竟也对佛理颇有研究。” 书影摆手道:“这可谈不上,不过是从前常听先父与清客们论禅,略知皮毛而已。可‘善恶有报’那一套我却怎么也听不入耳,所以虽然对佛理有些兴趣,却不能够笃信。” 珍珍细细端详了书影一遍,感叹道:“阿弥陀佛,我可真找到知音了。我也想过,人们行善或作恶,若只为顾忌果报而已,那与其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而行善,何不为一个位高财厚的今生而作恶?” 书影思索着道:“我也听先父谈起到差不多的话,他说,是因为世人们大多只见小利,而不见大善。佛祖这才以福报为饵,好诱使人们行善,使他们死后可往生极乐。” “那令尊可有和你解释过,既然极乐世界的位次也需要用虔诚的多少、‘善行’的大小来拼抢,那么‘善’又由谁说了算?那么多传世的经藏,哪一句才是佛陀的真言?况且为了求神佛的拯渡去塑金身、修庙宇,这又与拿钱财谀辞去贿赂高官有什么不同?何以前者得解脱,后者堕谜境?” 书影连连点头道:“是的,先父也说起过。他说,这些其实都是不解佛法之人把经给念歪了,真正的修梵之人是‘一心向善’,要从有心修到无心,再修到‘有无俱灭’,破除贪嗔痴。” “就是这里最叫我想不通,什么叫贪、嗔、痴?比如说,母亲愿自己的孩子 平安喜乐,是不是贪心?被弃的孤儿想找一点点人情温暖,又是不是愚痴?佛经上反反复复地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76]说我们所有的烦恼全不过是自寻而来。这岂不像我在重病极苦时求医,请大夫为我解脱痛苦,大夫却告诉我:‘你本就没有病啊。’” 书影被问得哑口无言,半天后才道:“这我可答不上了,但我瞧姐姐如此虔心敬佛,难道本身并不信吗?” 珍珍叹了口气道:“我信,我信佛祖必是大智慧的化身,不过……我因从小多病,尝尽了痛苦,可放眼望去,所见的人们竟比我还要苦,无人不苦,有情皆孽。但这么苦的人世,为什么非要来走一遭?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我们从光音天堕落此地、寄梦此身,却又不肯言明光音天之前我们又在哪儿?只说是‘无始’[77]。但若不知最初的开端,我又怎能从这一段迷途中回家?佛不谈,子也不语怪力乱神,我翻遍了经与书,却只徒增困惑。这么多人,这么苦的人世,究竟是为什么?” 她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气涌冲得双颊通红,连连咳嗽了起来。那一老一小两个仆妇就立在下首,忙一起赶上前,为她揉按胸口与背脊。 书影见珍珍缓了缓气息,腮颊上的血晕便渐渐淡退,仿佛是夕阳与晚霞当头沉落,而有一盘银白的满月就在她面颊上升起,衬得她冰冷煞白。书影十分不忍,自责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引得你说了这么多,害你劳神。” 珍珍抚着腕上的十八子,目光澹然一笑,“妹妹不信佛不读经,可见地却高远通达,是真正有慧根的人。这细香阁只我一人,我又一个朋友也没有,凤姐姐有自己的事情忙,何况与她,我也无法谈论这些。能和你畅谈一番,是我向未有过的乐事,一点儿也不劳神,倒叫我长精神呢。” 书影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在这里倒是交了一位好朋友,可她不是读书识字的人,谈不到这些虚话上,我也有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谈天了。姐姐的一言一语都令人深思不尽,只姐姐不嫌弃,我天天来求你的教导。” 珍珍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清华秀曼的眉目间一刹那皆是少女情态,竟与方 才那一个孜孜追问灭苦之道的病人判若两人。“妹妹你笑话我。我从记事起就在这胡同里养病,什么也没经过,什么也不懂得,只有满腹的疑问,哪里有什么可教导你的。” 榻边的张妈好似终难忍耐,一手抄起案上所剩的半碗药直接搪到珍珍的鼻子前,“姑娘,别净说了,先把药喝完吧,再搁就凉透了,喝进去又闹胃疼。” 珍珍蹙眉斜瞥,很不高兴地说:“就你会啰唆人。”但还是接过了碗来,几口把药喝光。才咽下最后一口,忽地又一阵猛咳,随后她就一手扣住了咽喉。 张妈和小满两人见机甚快,一个赶紧抱过了一只银唾盂,另一个就抖开了一条大手绢护住珍珍的前襟。珍珍身子一倾,把刚刚喝下的药连着午饭全吐了出来。 张妈这下说什么也不容珍珍再和书影坐下去,只逼着她回房躺卧。珍珍闹了一阵小脾气,也只好向书影垂叹道:“我想和妹妹多说一会儿话,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恕我不能陪了,妹妹你自便,屋里头的书你随意取来读就是,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吩咐下人。” “姐姐快去歇着吧,我会照顾自己。”书影一面答应,一面满怀忧切地目送珍珍回房下帘。 她一个人空立着,见案上的残茶与榻边的唾余,便动手去收拾;张妈转出来一见,急忙拦住。 “祝小姐,姑娘交代了,这不是在凤姑娘那儿,还得您做伺候人的杂事。您是细香阁的贵客,是半个主子,忙活这些,可不是折我这把老骨头吗?”一行说,张妈就高声叫入了另一个小鬟来收拾,又扭开了一只上锁的柜子,端出两个雕漆食盒向书影道,“午饭吃得太快了,没吃饱吧?来,再吃些点心,女孩子们都喜欢的。只我们姑娘脾胃弱,上回自己偷偷吃了一个栗子糕,闹了半天胃疼,倒叫妈妈把我骂得个好看。我就把这些个全锁起来了,省得放在外头引那小祖宗的馋虫,东西原都是好的,快来,坐着吃吧。” 张妈说话虽啰里啰唆,但一片热忱可感。书影见盒子里堆得满满的:紫苏奈香、缠枣圈儿、翠豆糕、栗子糕、豆沙卷……市面上叫得出名字来的咸甜小吃应有尽有,当然也有她最爱的桂花糕。她很久没吃过桂花糕了,最后一次吃到,还是去年八月份,詹叔叔把京城里各大点心斋的桂花糕全为她买了一份,可她只咬到了半口。平时白凤那儿的点心也多得很,可都不是给书影这样的粗婢吃的,书影也不屑于去吃——但并不是不想吃。有时她做梦都会梦见吞着口水把桂花糕往嘴巴里送,可在梦里头,桂花糕一碰到她嘴边就化成灰。回回如此。 书影万分小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这一回,糕点并没有化成灰消失掉,糯米的软腻与桂花的甜香在她的牙齿间打转,涨起了满腭。 这阔别已久的甜味像一个成真的美梦,书影怎么也不会猜到,最大的噩梦已经自这里开始。
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21) 郎多情 噩梦又来了。 噩梦来到怀雅堂的大门外,走入大厅,跳上走马楼,溜进东厢房,钻入了床幕。 床上甜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个十来岁的少女——面貌如出一辙的两个少女,一个跪在床头,正拿汗巾子勒住小女孩的脖颈,另一个满面惊恐地立在床尾,忽地转过身跑开。啪嗒啪嗒啪嗒,一步两步三步,蓦地里一步踏空—— “啊!” 少女惊叫着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回了白凤的身体里。 白凤一下子张开眼,又低又慢地呻吟了一声。又是这个梦!她厌恶这个梦,更加厌恶这并不是一个梦。 是回忆:蚕食而入的、蜂拥而至的回忆。 回忆的起点,是一座红亭白塔、砌玉涂朱的府邸,其主人白承如是当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之一,府邸里一座美轮美奂的庭院中住着他最得宠的小妾白氏,这就是白凤的父与母。白凤还有一位嫡母,好几位庶母,一大群哥哥,一位从未谋面、据说在宫中做妃子的异母姐姐,以及一个天天相伴的孪生姐姐白鸾。白凤和鸾姐姐有许多下人,下人们把她们姐妹俩唤作“小姐”。白凤的童年就是一位小姐的童年,盛大的家族与父亲的威权,母亲们的花团锦簇与明争暗斗,花园和池塘,秋千和蜻蜓。直到有一天—— 白凤窥见母亲伏在父亲的臂弯里痛哭,父亲抚着她肚子说:“若是个男孩,此番绝没有生路。生个女孩吧,学名就叫‘蓁蓁’,取《诗经》里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78]。哦,这个字我没教过你,那便用‘珍宝’之‘珍’。我是见不到这个女儿了,可她还是我白承如的珍珠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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