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后,白珍珍来到了世上。这十个月之中,白鸾和白凤姐妹目睹了父兄的死亡和家族的毁灭,她们跟着母亲流落到了另一座府邸。府邸的主母同从前的嫡母大不一样,会直接对她们姐妹高声指骂:“一对无爷种,丧门星!呸!”她们跑回屋去找娘,娘却大为不耐烦地掉过头不去看她们惶然的涕泪,“哭什么哭,骂你们两句能掉块肉啊?不许哭了,吵着妹妹。”母亲接着低下头给妹妹喂奶,脸上浮现出万般慈爱,就仿佛她生着两个脑袋,随时一扭就换一个,一个给鸾、凤姐妹,一个留给珍珍妹妹。 白凤自己也爱珍珍妹妹,谁能不爱呢?白白软软的像个小棉花团,抱在怀里,心都软了,但她还是对娘的偏心感到些许难过,越来越难过。一天,她拉着鸾姐姐说:“姐姐,自从家倒掉,娘就变了,以前娘对咱俩多好啊,就走路不小心跌一跤,都要亲亲揉揉老半天,还责骂婆子们不小心,现在咱们被他们刘家的哥儿姐儿们欺负得浑身青紫,娘问都不问,就光惦记着珍珍妹妹饿不饿、冷不冷。” 鸾姐姐长得和她一般眉目,但眉目间却有她没有的东西。“就算家没倒掉,娘也会变的。来刘府这么久,你还没听出来吗?咱俩不是亲生的,是娘抱养的孩子。娘要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一直对咱俩好,可她现在生了珍珍妹妹,就把咱俩给闪了。” 就是这短短的几句交谈,令白凤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她小小的世界坍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两年后,她站在另一片废墟当中——焦土瓦砾、三世佛祖、浓烟、大火、天雷、暴雨……她和鸾姐姐一起拉着娘,娘两手鲜血地怀抱着妹妹,白凤在姐姐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 她明白她是故意的。 火刚一起,她们俩就醒了,长久的饥饿让她们从来都睡不踏实。白凤慌忙要去抱还在熟睡的珍珍妹妹,鸾姐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死拖活拽,“别管了,快跑,下去找娘。” 鸾姐姐不是吓得忘掉了珍珍妹妹,她就是想让珍珍妹妹死。白凤对此确信无疑,别忘了,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孪生姐妹。 但白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鸾姐姐竟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那时已又过去了两年,火场逃生的珍珍妹妹长到了四岁,她原就是娘眼中的珍宝,如今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餐一饭,娘用受过烫伤的手掌亲自烹煮,每一件小小衣服也都是左量右度,凉了烫了,长了短了,喂的药稍苦些,娘先背过脸去掉眼泪,“我的乖女儿受苦了。”一俟转过脸,她就对鸾、凤姐妹喝骂不止:“不就是站上两个时辰,有什么大不了,怎么就熬不下去?老娘我当年不就这么过来的?回去!”白凤与鸾姐姐只好擦干眼泪,回到猫儿姑的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和戒尺里头去;换而言之,回到一阶低似一阶的通往地狱的阶梯之上。 “娘要不生珍珍妹妹,绝舍不得这么对咱姐俩。凤儿,姐姐有个一了百了的好法子。” 然后鸾姐姐就说出了她的好法子。 白凤骇得老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完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跟着就流下来,“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小妹妹,撒起娇来像只小奶猫,不行姐姐,不行,她太可怜了……” “你可怜她,谁可怜咱们?再这么下去,咱们迟早有一天要和那些贱女人一样陪男人睡觉的,你想陪男人睡觉吗,啊?!” “不,姐姐,我怕男人,他们看起来都好凶,又丑又凶……” “凤儿,别怕,姐姐不会让你干这个的,你才是我亲妹妹。”鸾姐姐狠狠在眼睛上抹一把,解下了腰上的汗巾子。 那天真热得像在火炉里,娘在前面给人当娘姨,白凤帮忙哄睡了珍珍妹妹,把她放在月下的凉床上。珍珍细巧的额头缀着层汗珠,鼻子里喷出一下又一下甜丝丝的药香,随后,一条破旧的汗巾子就爬上她粉嫩的脖颈,随着血脉的搏动微微颤抖着,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蝮蛇。 鸾姐姐两手捏着汗巾子的两端,徐徐拉紧。站在她身后旁观的白凤惊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带着哭音小声恳求:“姐姐,算了,放了她吧,放了珍珍妹妹,她也是咱们的妹妹呀,咱们不能这样……” 鸾姐姐一言不发,只拼命挣动着肩膀甩脱她,手底下把汗巾子打了一个扣,又打了一个扣,死命地扯拽着。 白凤呆呆地退到床尾,又蓦地转开身跑出去。 “娘——” 事后回想了千千万万遍,白凤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娘给叫来。娘吓得直接跪倒在床下,她四肢着地地爬过去,发现白鸾在珍珍的颈子上打了足足五个死扣,珍珍还在酣眠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娘那天戴着一双黑布手套,她用黑色的手掌取过了剪刀。白凤迄今都记得剪刀落在汗巾子上那“咔嚓咔嚓”的两声响,那是她平生听得最为清楚的、仇恨的声音。 鸾姐姐和她一起被带去了平日受罚的小屋里,白凤明白这回不会那么简单,她狂乱地哭叫着:“娘,娘你别怪姐姐,不关姐姐的事,全都是我的主意。我不想让妹妹死,可我没别的法子,有妹妹在,娘就不稀罕我们了!我们只想要妹妹的娘,我们只想要回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娘!娘,我们想要你!” “你们想要我?”白姨拿仙姑索把姐妹俩扎了一道又一道,继而抖开了两张淑女脸儿,“你们把汗巾子缠在妹妹脖子上的时候,就再没有我这个娘了,我也再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你们从来就不是我女儿,你们是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野种,从苏州会馆外头的泔水堆里!亏我那时还想着,多可爱的小姐妹,她们的生身父母怎忍心把她们给丢了?今天我才算明白!” 白姨把淑女脸儿分别套住了鸾、凤两姐妹,把白凤的口鼻露在面具以外,却把毡团深深捅进白鸾的嘴里头,罩了个密不透风,随后她站起身,朝白鸾的腹部跺下去。一下,又一下。 一旁的白凤开始呕吐,先是几块红薯,随后是胃液、胆汁,最后是丝丝的鲜血。 还不到半刻钟,鸾姐姐就死了,那些无法呕出来的红薯、胃液、胆汁和鲜血令她窒息而死。白姨对其他人说白鸾只是戴着面具过夜,但她忘记了不能哭,因此自个儿呛死了自个儿。槐花胡同里每一个受训的雏妓都签下过生死状,除了猫儿姑发了几句牢骚,没有人多问。 白凤劫后余生,当她再称呼白姨“妈妈”时,那只是一个妓女在称呼自己的鸨母。许多年里头,白凤和白姨两个人颇有默契地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即便是肝胆相照的爱侣詹盛言,白凤也不曾和他提起过姐姐白鸾之死,而白姨亦未向女儿珍珍揭露过真相,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个因守夜人失职而不幸发生的意外。珍珍自己倒是有一次战战兢兢地问起白凤,白凤并没多说什么,她只说:“过了那半刻钟,我的一辈子都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一样了,她终于看清楚,现实中永远也不存在一个孩子所苦苦希求的理解和爱怜、呵护与同情,不存在母亲和女儿,而只有着强与弱。强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弱小,而弱就该死——这是鸾姐姐用自己的惨死教会给妹妹白凤的真理。因此,再没有属于弱者的哭泣、懦弱、转身逃走和跪地求饶,在自己一日日长成的眼眉之间,白凤辨认出一度只属于鸾姐姐的胆识和凌厉。 就是这一份“遗产”助使白凤成为槐花胡同里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她的客人是北京城最有势力的黑道头子,是统治着整个帝国的头号权奸,她是那些权势化身的男人们最为宠爱的妖姬,但在这一副光艳的皮囊下,真正的白凤是个驱魔人。她被一头恶魔缠附着,被敲骨吸髓,被刺血扒皮。这残暴的恶魔看起来却无比亲切,它就是白凤自个儿的样子——当她还只有十来岁时,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双眼一点儿也没有白凤的艳光四射,甚至没有人类的瞳仁,只有黑暗,一片无形无质的黑暗。这双眼会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当白凤醒来时,它是她见到的第一双眼,当她入梦时,它是最后一双,它在她华贵的珠宝上闪现,浮起在她浴盆的水影里…… 她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而一看见这双眼,白凤就会被吸入到黑洞里;在那里,她一遍又一遍被亲生父母丢弃,一遍又一遍被养母憎恶,一遍又一遍被一个完美的妹妹取替了自己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因为无可原谅的错误而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姐姐,她悬浮在一动也不能动的面具与绳索中,鸾姐姐就在她身边不停地死去,她自己在不停地死去,每一天,千千万万遍。 白凤不计代价,只求能停止这一切。 为此,足智多谋的她发明了诸多方法,其中最为有效的方法就是为那恶魔寻找另一个宿主。比如,在她把玉怜丢下楼,或者把书影踩在脚下时,她就清楚地听见一股旋风从自身扑向了这些全新的祭品,令她们无辜的脸容涌现出只有被附体者才会现出的恐惧。唯有这些短暂的光阴,白凤才会感到一点点安全:假如她除掉了每一个试图取代自己的人、践踏着每一个蔑视自己的人,那就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被取代、被践踏、被侮辱……再也不会沦落为一个被淘汰的废弃品。白凤早就发下过毒誓,她再也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这样对待。 然而,一万次她确信了这一点,她确信那生着自己昔日脸孔的恶魔已被彻彻底底地驱逐到别处,第一万零一次,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间,她一抬眼就被重新攫入其眼中的黑洞,过往的时时刻刻就在她耳边呼吸、狞笑,把她一片片撕碎,再把每一点碎片抛洒进无边无际的无力、无助和无望之中。 现在,就是那种瞬间之一。 似乎过了好几千年那么长,白凤才从残梦的余威中重新活过来。她依然会活下去,哪怕继续被强暴、被虐待、被剥夺身体和自尊,因为连这样只剩下痛苦和抵抗痛苦的人生,有的人也已永远地失去了。这是我欠你的,我必须替你活出来—— “鸾姐姐……”白凤喃喃。 帐幕窸窣地响了响,一条人影一晃,“姑娘,你醒啦?” 白凤但觉周身一松,她知道恶魔并没走远,但眼下它毕竟是放开她了,留给她一身凉津津的汗——连她的眼睛也在出汗。白凤拿掌心在眼皮上一蹭,撑着手坐起身,把口内的茶饼往床下的唾盂里一吐,“什么日子了?” 憨奴拿帕子替她擦一擦额鬓,“已经初八了。姑娘这几天老躲着不见人,日子也混糊涂了。今儿这脸上可大好了,肿全消下去了。天还早得很,姑娘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趁着能见人,今儿又没应酬,我抽空瞧瞧珍珍妹妹。这几日天气不好,她那个小身子别又闹病。” 憨奴把嘴一撇道:“亏姑娘还这么关心珍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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