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只感到詹盛言的话语像冷水一样从她脚面上往上淹,一直淹过她的脊背和喉咙。她看到詹盛言的双眸如冰冷的池塘,带着吞没人的晕眩展开在她眼前;最后她听到他笑了一声: “就是说,早在人们管我叫‘酒疯子’以前,我就已经疯了。” 白凤的脑子一片混乱,就在满篇荒唐的夹缝之间,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真只是你错乱发疯吗?” 詹盛言极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家慈这么说,是不想看到我为了素卿负疚终生。丽渊骗我,也只不过因为她不愿我窥测天机、折损福寿。而除了她们俩,再没有第三人能证明我和素卿之间的因缘。呵,随她们好了,她们大可以不承认,我不需要她们承认,就算全世界都说我疯了,我也不会怀疑,和素卿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绝对不是梦,失去她的月月年年,才是我拼命想要醒过来的噩梦。” 他静顿了片刻,目光沉稳地望住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白凤几乎是叫出来,她一把抓住他双手,“我信。” 他带着些许疑虑打量着她,“你当真相信我?相信这些来来回回的天命、巫术、未卜先知、起死回生……” 她一眨不眨地回视他,“有什么不能信的?不就给一只野兔起死回生吗?我甚至相信,就算哪天我死了,只你来我坟头上跺跺脚,我也会从地底下爬出来见你!” 他的脸色只起了一丁点儿极微妙的变化,但白凤能读出,那是深入肺腑的感动。 “凤儿……” 她打断了他动情的声音,急急道:“是,我原本什么也不信了。可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天意。素卿是上天给你的,我也是,不信你回去问一问大巫女丽渊,我和你一样是天定的缘分!” 詹盛言却从鼻子深处喷出了一声嗤笑,“丽渊已死去多年了。” 白凤一愣,“死了?” “她为了救我——”他自己砍断了这句话,仅只一语带过,“丽渊她太老、太累了,需要长长地睡一觉。” “二爷,你说丽渊‘救你’,说的是——?”聪敏如白凤,没有她捕不到的破绽。 詹盛言自知失语,但他并不想谈这件事,目下不想,今后也不想。他捏一捏她的手,引开了谈锋,“凤儿,既然你说起……自咱们俩初逢乍见,我也深感与你命中有缘。素卿去后,我再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带走了我的全部,而你又把其中一部分慢慢地还给了我。你和她半分也不像,但我总能在你身上感到她,就像你离着她很近很近似的,身上沾染着她的余泽。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白凤业已忘记了自己的问题,而只顾切切地回答他:“我高兴还来不及。我知道你没疯!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韩姑娘的话我也信。据她说,人死后不是魂魄流散,复又回落人间?没准她魂魄的碎片落了些在我身上呢?谁说我和她一点儿也不像?难道她不也是被迫离了你去伺候另一个男人?你一定曾梦想着把她从先帝的身边带回来,就像你今天从尉迟度身边救出我,爱我,娶我。你娶我,也是向韩姑娘尽义,而不是背叛她——” “凤儿,凤儿……”他喃喃地感喟,“还有比你更冰雪聪明的女子吗?连我不好说出口的心思都被你给猜得透透的。不瞒你说,自你向我提起婚嫁之事——自我生出求娶你的念头,我总感觉这是要将素卿逐离我心中的主位,对她太过惭愧,实在决断不下,爽性去测了一字。” “你?我从没见你算过一次命,你还会去测字?!” “素卿离世后,我确实没再算过命,反正算来算去也是个躲不过。但家慈一直习惯于占问吉凶,这些年,因丽渊已死,她就又在身边蓄了几个巫女,另外在崇文门有一家命馆的先生也很得她的信任。我不愿叫那些巫女到家慈跟前搬弄是非,就隐去身份,找到那先生测了一字。” “你说的是不是福马巷的尹半仙?” “你也晓得他?” “当然了,据说他生着一对阴阳眼,批命测字时有鬼魂指点,所以百断百灵。对了,你找他问什么?” “自然是问姻缘。” “那你报了个什么字?” “茆。” “‘毛’?再怎么也当问个结发的‘发’呀,问个‘毛’做什么,一地鸡毛,多不吉利。” 他微微笑起来,往她手心里划了几划,“是草头这个‘茆’,《诗经》里《泮水》一篇,讲鲁公修泮宫、征淮夷:‘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 “我的好二爷,我可真服你,做什么你也忘不了一个饮酒。那算命先生怎么解?” “算命先生解说,‘茆’字为花之上、柳之右,且又暗藏一个‘节’字,因此我的婚姻是落在花柳巷中的一位节妇身上。你说准不准?” “准什么呀?我十四岁就破了瓜,我要是‘节妇’那真出古了。” “这就是你眼浅了,我从来都是说,节妇论心不论身。你在这三千选佛之场,单单真心待我一人,怎不是节妇?便从身子上来讲,你现今就做了两位客人,一位还是太监,更是个节妇了。你非说我这一段批语不应在你这里,那我也只好再觅良缘。对了,我瞧蕊芳阁那个新走红的清倌人龙雨棠甚是貌美清纯,不如就是她了。” 他说的这一位龙雨棠刚刚出道,还未曾破身,受到了一群高官巨富的追捧,真真是百万缠头锦,而她正是“四金刚”之一龙雨竹的妹妹。白凤与龙雨竹从来不对付,一听詹盛言拿老对头来揶揄,气得发狠道:“你敢!你不在这槐花胡同里找就罢了,但在这胡同里,除了我,你找谁,我都叫那小婊子活不成。” 詹盛言皱着眉笑出来,“瞧你这一副狂样儿,还没过门呢,倒先拘管起丈夫来了。詹夫人,我说你眼下还记得自个儿的本姓吗?单姓还是复姓?有没有排在百家姓上?” 白凤笑起来,好好捶了他几拳,“损德的!” 二人正笑着,门外却一响,半扉渐辟,先送进墙头外小贩的叫卖声——“栗子糕!热乎乎、甜丝丝的栗子糕……”跟着憨奴就走进来,笑着唤了声“公爷”,便转向白凤道:“姑娘,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中午到山西会馆。” 詹盛言从不愿吃醋拈酸叫白凤为难,闻言马上就起身,“那你收拾出条子吧,我就不耽搁你了。对了,麻烦请祝二小姐出来一下,我有话告诉她。” 白凤面不改色道:“她到后头玩去了,这阵子不在,你有话我帮你转达。” “那算了,下回再说吧,”他俯过来将嘴唇在她发边挨一挨,“我这一段得照顾家慈的病,不大能常来,你可别不安瞎想,好好地定心就是。记着,咱们俩已经是订了婚的夫妇了。不过这消息先别外传,省得你在尉迟度跟前不好交差。你忙你的,不用送,我自个儿走。” 白凤又欢喜又心酸,扯过他的手来回摩挲,“爷,你保重身子……你一定保重。” 二人这便作别。憨奴在旁圆睁着两只眼,等詹盛言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是奴婢听走了耳吗?公爷才说什么‘夫妇’?” 她扶着白凤下床来,白凤并不答她,只慢慢地笑着,走几步,忽就在床外那一头石狮的面前跪下,伸出双手揽抱了狮颈,将嘴唇摁上冷硬的石头,吻了又吻。憨奴不知所以地看着,惊异地看到了满室阳光全向着她的女主人涌去,簇拥着那微笑的脸容,一脸的情意流转,安然明灿。 詹盛言走出怀雅堂大门,抬头一望,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岳峰与一班扈从早牵了马过来,侍立等候。 詹盛言翻身上马,胯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大宛马正欲提步,他却又一扽缰绳,“二小姐?” 一位碧色衫子的少女被他拦在了马前,她本在自顾自地低首疾走,这举目一顾,立便惊呼了出来:“詹叔叔!” 诚挚的笑容在詹盛言的脸上舒展开,“好久不见。小侄女,你都好?” 书影见对方一笑,立即也被笑意冲开了端秀矜重的双唇,欢天喜地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我一切都好。叔叔,听说您早先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可都大安了吗?” 詹盛言两腿一抬从马上跃下,“嗵”一下稳立在书影面前,身姿灵活又矫捷,“你瞧。” 书影“嗤”地发出了低笑道:“叔叔的酒还没醒吧。这是从凤姑娘那里来?” “是。原还想与你一见,只凤姑娘说你不在。” “嗯,我现已不归她屋里了。” “不归她屋里了?” 书影见詹盛言的神气,已猜到白凤定不曾以实情相告,也就模棱两可地说:“凤姑娘可能太忙了,忘了和叔叔说。我被另一位姑娘要了去,喏,我出来替她买些零嘴儿。” 她将掌中的一包点心往他面前晃晃,却不妨男人的两目愕然一定,忽就翻过了马鞭的铜柄托住她手腕,另一手就触上她手指。 这是书影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似詹叔叔的掌中蓄养着闪电,这闪电一道道地从她指尖直劈入心间。直至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她脸上的红潮才遽然消退。 “叔叔……” 詹盛言瞅都不瞅少女呈在他眼前的那一包点心,只盯着其指端与指节下缘的斑斑和点点,那些瘢痕清晰记录着她幼嫩的皮肤曾如何被冻疮撕裂,又被手膙覆盖。俄顷,他松开了书影的手,“小侄女,你受委屈了。” 算不清有多少次,书影曾暗暗设想总有一日要揭露白凤的伪善面目,但当这一日降临,她却再不愿吐露一字的怨言。只因她所承受的痛楚一一加起来,也不敌这一刻目睹詹叔叔自责的窘态带给她的心痛。于是,她只作明快一笑道:“有什么好委屈?我原来也说是与凤姑娘为婢,不过是做些婢子该做的活计而已。” 詹盛言每每见之羞颜未开的小模样,总禁不住回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妹,就不免对白凤苛待书影一举颇为不满,可一转念却又不忍深责。他倒没猜中白凤竟情妒这么个小丫头,只当作是——“凤姑娘还是怕过于照拂罪臣之女会得罪尉迟太监,也是出于庇护我的意思,你别怨她,只怨我是个糊涂虫,轻信于人才害了你。” 书影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叔叔,您对我就说破天也说不到一个‘害’字上,您可救了我的命呢!” 詹盛言一笑,笑容里全是自嘲,“送佛送到西,我却把你撂在半道上,这叫什么事儿。” 这一笑,又显出他两腮隐约的凹影。乍见的惊喜退却之后,书影也已留意到对方明显的消瘦。“叔叔,您瘦多了,是为什么烦心吗?” 詹盛言摇摇头,“最近侍奉家慈,没太休息好而已,不妨。小侄女,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托人将你兄长从黑龙江的役所偷偷转移出来,但他之前身子上受了些病,须得好好调养一段,你别担心,我问过,没什么大碍。至于你两个姐妹也已有了消息,我正派人去实地寻访。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你们兄妹四人就可聚首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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