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微微一震,徐徐张开了眼眸。 白凤刹那间汗毛倒竖,据憨奴说,珍姑娘原本无心饮食,却被她强劝着喝下了混入迷药的参汤,虽不过是浅呷了两口,但珍姑娘是病弱之体,只一点点相信也足够令她昏睡不起。故此,白凤从来没防备过竟会与珍珍四目相对。 正当她骇极无措时,珍珍却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迷离又虚弱:“姐姐?凤姐姐,是你吗?是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白凤从走马楼来到细香阁这一段路不算远,且更深夜静,小心行走绝不会撞见人,但她仍担心被谁窥破了行藏,因之特意身着皂衣,披散了头发,脸上也脂粉不施,全无血色,以备万一有人认出她,便装作是冤鬼游魂。难怪珍珍在半梦半醒间乍见这一派鬼气逼人的样貌,也误以为是阴魂托梦。 白凤心念如电,顺水推舟道:“珍珍,姐姐来看你。我的魂儿从泡子河游到你跟前,不过就是想趁着魂飞神丧之前,再好好看看你。你在梦中也掬着清泪哭我,这一份情谊,姐姐死而无悔。” 珍珍颤抖着坐起,铺在她颈上的汗巾也随之窸窣而起,两头儿垂荡于她背后,珍珍却浑然不觉,只将自己往白凤的胸前一撞,两手穿过她胁下紧搂住哭道:“姐姐,回来吧,别只在我的梦里头,回到我身边来吧!那泡子河把你漂走了多远,妹子也哭出一条河把你渡回家,回来吧!” 白凤的眼眶不觉湿润,她也把手揽过珍珍的肩头,却正触着悬在她肩后那凉森森的细绸。“珍珍,太晚了……” “对,”她在她怀中仰起脸,一双超逸出尘的眼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野神色,“眼泪管什么用!是什么夺走了姐姐的性命,我全还给你,我把公爷还给你!” “把他还给我?” “姐姐,原谅妹子吧!你一生全在为了我,可我这一生却从不知是为了什么。我没犯过罪,过得却好似犯人坐监,这身子就是我的监狱,与我画地为牢。我瞧见别人都可以蹦蹦跳跳,唯独我多走两步就要倒下去;一天无数次,熬刑一样硬熬过病发的时刻……最难过那几次,我觉得老天爷像是在将我严刑拷打一样,可我却从来弄不懂,‘它’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白凤完全被珍珍的真情流露震惊了,她将她推离了一分,“珍珍,活着对你来说,竟也是一样痛苦吗?” 她点头,眼泪一行行落下,微然有声,“可我不敢和姐姐说。和你承受的比起来,我怎么有资格感到痛苦,怎么好意思说我痛苦?可我真觉得痛苦极了,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整日里强装笑颜无非是为了宽慰娘,还有姐姐你。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早就不敢想一个痛快了断,但就这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却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使我家人流离、病多体痛,芳华飞逝而终身无靠?每一回在佛前祝祷,我都会为娘和姐姐祈求安乐,至于我自己,我求的只有一样,就是让我早点儿死,求佛祖早点儿给我一个解脱。我一直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心中没有任何盼头,直到——直到‘他’出现在我眼前。” “珍珍,事到如今,你不用再和我多解释了。” “姐姐,我要解释,求你听我和你解释。佛说,神识随善而善,随恶而恶,正是因前世的韩素卿姑娘动用了邪术转生,有违天地之道,业因苦果才报在我身上,不仅我自己在受苦,我还使我的亲人们——娘、鸾姐姐,还有姐姐你,全为了我在受苦。这一切苦难,都只是为了我想再回到公爷身边,都只是为了他!可也只有他不会因为我而受苦,他会因为我而感到完完全全的幸福——难道一个人活着,不就该为了叫别人幸福吗?但只公爷幸福,我什么都做得出。我曾是个敢于逆天而为的巫女,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珍珍,你又扯出这些前世来生的连篇鬼话,究竟要说什么?” “姐姐,先前公爷求亲,我和你说我也不知应当怎么办,那是在扯谎,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我重遇公爷的那一刻,我从前人生中的所有痛苦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以后的人生也全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自己向我走过来,立在我门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14]。” 愤怒的泡沫不期然在白凤的嗓子里破开,“你别抛文,我不懂。” 珍珍忍泣道:“是,姐姐你不会懂得我,可我懂得你。其实公爷为了让我嫁给他,把刀强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消调过刀尖对准我自己,和他说,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凤姐姐,也不许他背叛凤姐姐,他必须娶凤姐姐为妻,好好对待她一生一世!那公爷准会听我的。为了我,他也能忍受一切。可我,我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我把难题丢给了姐姐你,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会让着我的,你从来都让着我。你是在诸恶界中拯救我的金刚护法,是身入地狱、有恶归己的女菩萨,我却像私欲熏心的邪魔,一声不吭地偷走本属于你的供养。你把自个的人生都让给了我,我却这么卑劣,生生夺走你身边最珍贵的一个人!我明明看着姐姐你一步步走来,陪着你一步步走来,唯有我懂得你心中的感受,我却……” “你懂?”白凤冷不丁笑了,过了好久后,她微哑着道,“小妹啊,你可还记得你快五岁时,那一年冬天大雪后,你求了又求,求着我偷偷带了你去敲檐下的冰凌——” 尘世一色银白,檐下一溜溜的冰凌,太阳一晃,亮得像水晶。白凤拿着长长的衣叉,把它们一一敲下来,珍珍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等在下头,一面咳嗽着,一面却还奶声奶气地叫着:“还要!还要!” 过去的念忆包围了白凤,她的眼神被带到了一个远远的地方,“我敲一个冰 凌,你就捡一个舔起来,嚷着没味道,却又扔开了再去捡下一个。我怕娘发现,又怕冻着你,老催着你回去,你不乐意,和我跺脚发脾气,结果自己滑了一个屁股墩。那结了冰的地面太硬,把你摔疼了,可你没哭,倒咯咯笑起来,和我说:‘凤姐姐,雪地在咬我的屁股!’呵,你可晓得?那一天早上,猫儿姑第一次拿给我一支角先生,教我怎么舔,教我怎么坐在上面——”白凤停了一停,而后她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是从肠子里拽出来的一样,“当你高高兴兴捧着冰凌在嘴巴里舔的时候,当你用那么可爱的童言童语说雪地‘咬’了你屁股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嘻嘻笑着,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一支叫我舔麻了腮帮、咬疼我屁股的角先生。” 这个日子已是月之下弦,残月隐没,剩着一天微明的众星。前楼上的欢歌也早已沉寂,风把阁外竹林的萧萧之语与水里草间的虫唱阵阵送入。隔着暗光与疏声,白凤盯住珍珍,看见她纯白无垢的脸在一霎间惨变。 她把自己的脸贴近她,在她耳根下痛然低语:“即使你看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即使你一直陪伴我左右,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心中的感受?” “凤姐姐……” 白凤听见了珍珍无言以对的颤声,于是她撤回脸孔,盯入她的双眼道:“你尽可以自称曾是个法力通天的巫女,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五岁孩童。你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你夺走公爷,只是从我身边夺走了一个‘人’?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把他还回来?珍珍,你是把整片大地从我脚底下抽去,把所有的明光都从我眼前拿掉,你亲手把我推回到那所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里。你不能指望着把一个人关在那样的屋子里那么久,再放出来的,还是同一人。” 珍珍打着战,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够直视白凤,“姐姐,你恨我?一直以来,你都恨着我?” 白凤从鼻子里笑了声,“你是多么招人爱的小妹妹,我怎舍得恨你?就连鸾姐姐,她也一点儿不恨你。” “鸾姐姐?” “从前我常常哄着你入睡,等你睡着后,有几次鸾姐姐来瞧我,她盯着你睡着的小脸儿,一边说这模样好可爱,一边又说从不后悔把你留在着火的阁楼上,她还诅咒你被大火烧死、被水淹死、被歹人抢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不敢和她辩,只在心里头默默琢磨着怎样保护你。我会为了你爬进火里、跳进水里,我会和抢走你的歹人拼命!我眼都不眨就会那么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救回了你,却枉送了我鸾姐姐的性命。” “鸾姐姐是故意把我留在火场里?她还、她……凤姐姐,你是说那一夜,那不是……” “不,不是事故。鸾姐姐想杀你,她想拿汗巾子勒死你,我拦她不住,就找来了娘。娘亲手处死了我的鸾姐姐。” “鸾姐姐……想勒死我?”泪痕将珍珍的脸颊映衬得娟娟生寒,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颤抖的手指绊在了绕颈而过的汗巾上。珍珍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勾着指尖将汗巾拉出了一小截,仿佛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随后她就忽而终止了无休的战抖。珍珍重抬起脸面,清澈的目光如梦初醒,“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我并不是在做梦,是吗?” 白凤恍惚间只觉陷入了一个无穷漫长的梦中,却又像是立刻就要从长梦中抽身而起。她合臂圈住了珍珍,用至为温存的语调说:“珍珍,我的小宝贝,大姐好久没哄过你了,乖宝宝,姐姐哄你睡,安心地睡吧,做个好梦。” 她的手从后面攥住了汗巾的两端,猛力收紧。 白凤看见珍珍的头向后一仰,听到其喉间发出“咯”的一响,而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眼中的浊泪如同山洪般崩泄,两耳里全都是血涌的锤击,嘭!嘭!嘭!这轰响渐渐高涨,又渐渐回落,渐渐地,白凤捕捉到有个陌生人的鬼祟声音在不停地喃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然后她才发觉那个陌生人就是她自己。 白凤骤地住了口。就在全然的静寂降落的一霎,一声微响却在她身后炸开。 她一愣,扭过了头去,泪濡的视线中,她模糊瞧见原本被自己闭得紧紧的房门此际却半掩着,门缝后的帘影一闪,分明有什么在晃动。 白凤但觉周身翻滚的热血瞬时间凝成了冰碴子,她的手脚、四肢,她的心口一一冷下来,最快冷下来的是她的头脑。 伴随两手间的珍珍扑通而倒,白凤早已噌噌几步赶到了门前,她拉开门,掀开了门帘。张妈依旧在门外横睡,一个女孩伫立在其身后,面孔背对着稀薄的星光,淡而又淡。 白凤一咬牙将这女孩揪入了房内,重重合上门,扳过了她的脸孔定目打量。那女孩的小脸早就在恐惧下变形,但白凤还是认出了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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