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问出了问题,但耳朵却并不想听到答案,为此她的嘴巴将恒久忍受着秘密的烧灼。 “妹子,我嘴里干得慌,烦你帮我倒杯茶。” “哎。”书影拿起了一只粗瓷大杯,往杯中倾入了一注茶末子满满的酽茶…… 水面微漾,盛着细净香茶的龙泉窑双鱼杯被递进了一只玉手之中,那洁白纤美的指掌又将杯沿送到了两点朱唇之间。一口温茶落入,继之就滚出了白凤冷冽的声音:“看来我低估这小丫头了,她还没笨到家。” 她倚坐在窗前,长发攒着一窝丝,只在前额环了根珠子箍,太阳穴上贴着两方膏药,稍带几分病相,却愈发显得俏生生、疏落落。 憨奴接回了茶杯,含着冷笑道:“这小丫头定然也猜到姑娘必不能容她久活的,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来,还抬出猫儿姑来压人。” “是吗?既这么听猫儿姑的话——”白凤将腕子上一只珍珠软镯来来回回捏弄了一阵,就有一道闪光自其眼中忽忽而过。她对憨奴小语几句,抬臂指向另一头的妆台,“就拿九千岁新赏我的那一对金刚钻串镯吧。” 憨奴依言取出了一只锦盒,又犹豫道:“这样名贵的珠宝,拿去做饵,太可惜了吧。” 白凤回以机锋深潜的一句:“不名贵,又怎会诱得动万漪那丫头‘携宝私逃’呢?” “可姑娘手头的贵价珠宝多了去了,何必非这个不可?京中的贵妇最追捧西洋的金刚钻,谁得了个翻头好些的戒指都够炫耀一阵,这镯子可是全钻满镶,颗颗都黄豆那么大,还是名匠切割,亮得瞎子都要睁眼看,足称得上是无价之珍了,姑娘竟舍得?” “九千岁秘赏我这对镯子,是因为我‘大义灭亲’,为继续替他监视盛公爷,而亲手除掉了珍珍妹妹。这诚然是‘无价之珍’,所以我才不想再多瞧一眼。” 憨奴见白凤陡地双目一颤,竟洒下了两串热泪,虽然马上被一拭而过,但她还是瞧了个真真切切。她一阵心惊,低头道:“是,奴婢多嘴了。” 白凤摆一摆手,“你走吧,叫秀奴替我把妹妹的佛经拿来。” 珍珍死后,白凤令人将未曾陪葬的那些遗物统统搬到了自己的房中,经书、木鱼、佛像……她把从前一袋接一袋抽水烟的时间拿来抄经、敲鱼、拜佛……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憨奴看着白凤点上了一炷清香,一笔一画地在桌边写经,同她做其他事情的样子相比,瞧起来十分笨拙。当憨奴想到“其他事情”的时候,她所想的是“谋杀”。 为一个一边抄经、一边谋杀的女人做事是什么感觉?憨奴从来没思考过。她的本分并不是评判自己的女主人,而只是执行她所有的命令,比如,送出一对即将又夺去人命的手镯。 饶是猫儿姑见多识广,一见憨奴送来的这一对钻镯,仍是连眼珠子都差一点儿蹦出来。她像捧祖宗一样将这对镯子捧去了万漪面前,不无欣羡道:“凤姑娘说,去年年根儿时你曾伺候过九千岁的一位近僚,过了这小半年,这位贵客又惦记起你了,这是他送你的,叫你再去伺候一趟,明儿有车子在大门口接你。” 万漪却仿似遭了雷殛一般,小脸刷白道:“姑姑,我不行,我这几天身体不适,不能够应酬客人……” 倒是佛儿把一双冷丽的眼眸由钻镯游去了猫儿姑脸上,问道:“出手这样阔绰的客人,定是位大大的权豪吧?” 猫儿姑且笑且叹道:“那你就得问一问我们的万漪姑娘了,她这位贵客高深莫测,我也说不上来头。” 佛儿便十分爽利地转向万漪道:“恕我没涵容,问一句,这人到底是谁呀?” 万漪嗫嚅道:“我不能说,‘他’不准我说。” 佛儿不满道:“瞧吧姑姑,她还是不说,我从前问她,她就这一套托词,故弄玄虚。” 猫儿姑把首饰盒子放在铺边,拈出对镯中的一只来就着天光翻弄鉴赏,“不说就不说吧,客人里也多这样的,有的是顾着清流的气节,有的是顾着亲贵的身份,不愿人晓得他有狎邪癖。嗐,男人嘛,个个都是假正经。反正既是九千岁出面,又托凤姑娘带的话,更下了这样重的礼,还怕是个撞骗的窑皮[15]吗?” 一直在一边干着急的书影这才逮到个空子插话,急匆匆地说:“就算那人再是谁,我姐姐她也不想去!” “不想去?你可别冒傻气,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呢,”猫儿姑笑眯眯地瞅着万漪,抓起了她一只手,“我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出息,可没料到你的大运竟到得这样早。我和你说,这客人对你真是不简单,还专门说明了这镯子不准班子代扣,是送给你的,让你妆扮齐全了再出条子,回头给班子另有加倍的厚赏。光这双份的开销就足值万把银子还往上,比起九千岁也不差,就不是王公贵戚,准也是尚书阁老。你可好好地把握,用本姑姑教你的本领把这一位大客笼络住。但只他肯砸钱捧你,保证你一炮蹿红。眼下凤姑娘虽因这一回跳河而在九千岁那里重博怜惜,恐怕也不过回光返照,她的声价早就一落千丈,这把年纪也难再翻红,你把她的空一填,就是下一位呼风唤雨的‘金刚’。” 猫儿姑不由分说就把那镯子戴在了万漪的手腕上,万漪却一把就将其抹掉,“我不去!我、我病得厉害,病气会冒犯客人,真不能去。” 猫儿姑“咝”一声,佛儿也“嗛”一下:“姑姑你瞧她,倒怕这么好的镯子咬了她手呢。不如,”她捡起那明光四射的钻镯掂了一掂道,“由我去代局。” 猫儿姑一愣间,万漪已急声喊起来:“不成,你不能去!姑姑,佛儿不能去。” 万漪只一听这件事由白凤做中间人,已隐约预感到凶多吉少,因此力阻佛儿身临险地。可佛儿又怎能领会其中的深意?反误以为万漪是出于妒忌而横加阻拦,由不得提高了嗓门道:“你算老几?这儿还轮不到你当家。姑姑,请您发话吧,让我去。” 万漪已是心急火燎,“佛儿,你真的不能去!” 佛儿发怒道:“你自己病得去不得就罢了,还管得了我去不去?占着茅坑不拉屎。” 书影一贯讨厌佛儿的刺儿头性子,因此已很久不和她正面交谈,这会子却终是按捺不住,严正了面色望住她,“你听听,你自个儿才都说了是‘茅坑’,还赶着往这脏窝儿里跳吗?这是自甘堕落的路,避得远远的才是正理。” 佛儿见书影主动和自己搭话,惊异地挑了挑眉梢,就回目嗔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祝二小姐竟亲劳玉口同我说话呢。我近日听着连打杂的都在议论,说过两天端午,就要在国子监的文庙旁边新起一座生祠,让九千岁配享[16]孔夫子。照我看,应当让咱们祝小姐配享孔夫子。除了孔夫子,就没人比你更会说大道理。” 书影听佛儿夹枪带棒的,本心不愿再和她多说,但毕竟也有着朝夕相处之谊,终不忍看着她自己往下流一脉上走,所以依然耐下了性子,指了指那镯子道:“那我就把大道理说给你听。钻石也不过是石头,你就为几块石头葬送了咱们女孩子家的清白,值得吗?守住这一步,将来兴许还有回天的日子。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只能一步步泥足深陷。你瞧白凤就知道,纵然一时间过得赛似神仙妃子般风光,往后走,哪里才是这条路的收场结果?” 佛儿谑道:“那怎么办呢?我又不像你,会到处野着认什么‘叔叔’‘姐姐’的。哦对,你那‘詹叔叔’怎样了?莫不是淹死在酒缸里,把你给忘了?还有你那位‘珍 珍姐姐’,之前和你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蹬腿就死了,也把你扔下来不管不顾。这些人哪,一个比一个靠不住!你空欢喜了一场,下一步可怎么走?你说我的路不好,倒是指一条好路给我呀。” 书影但觉自己的一片明月之心完全被玷污,而且连带可敬可痛的詹盛言与白珍珍夫妇竟也一起遭到了亵渎,气得她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就不该同你这种人说话。” 佛儿毫不在意,“你不说最好,你又不是蚕豆,我哪来的工夫和你磨牙?”她说着就打了一个转,急不可待地又向猫儿姑道,“姑姑,就她们俩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劲儿,除了我,难道还做其他人选?” 万漪见猫儿姑似已被说动,眼泪都快要迸出来,“姑姑,佛儿绝对不能去——”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佛儿断声而喝,又冲着骤然屏眉的猫儿姑愧然一笑,“姑姑,我又不会冲客人这么说话,我明白对客人该是什么样儿。” 佛儿说着,忽就将腰肢轻转,瞟视着两眼一笑,竟霎时间宛如千里冰封、一阳来复,满身的冷厉之气统统化作了妖艳入骨;只见她将皓腕斜翻在腮边,徐徐扣起了那一只穷尽极丽的钻镯,一双上有乌眉映带、下有雪颊烘托的黑眸子浮闪出夺目的光辉,“‘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17]多谢爷的厚赏。” 她那眉目传情的模样就好似正对着哪一位慷慨的情人,就是他刚刚把这一只价值连城的钻镯套在她腕上。猫儿姑端凝着佛儿想,不论谁将来有幸——抑或是不幸——成为这女孩的情人,一准会觉得物有所值。 她对自己的新一位门徒感到满意极了,但仅是含蓄地点点头,“嗯,还像那么回事儿。” 佛儿即刻把媚态一收,又恢复了桀骜之色,直来直去道:“姑姑,让我去吧,我会给您争气的。” 猫儿姑理了一理自己八仙过海的衣眉子,“容我想想。” 她转身折出去,佛儿自顾自抚摸着腕上的钻镯,让一颗颗钻石自指尖滑过,感受着它们的璀璨华贵,亦感受着它们的冰冷坚硬。她瞥了一眼相顾无言的万漪和书影,在心中默想着,你们懂个屁,我要的岂止这一只小小的手镯?我要 的是背后那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抛出此等奇珍异宝的男人,我要的是他手中比任何宝物都更为昂贵的权力;假如他的权力对于我还不够,我就将踏着他找到下一个男人,直到我夺取真正握有生杀之柄的男人的宠爱,那之后,我就终于可以向那些无可宽恕的人们尽情倾泻我满怀的仇恨。 哈,这十四岁少女微贲的胸怀里,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 猫儿姑虽对佛儿的姿貌与媚功不乏信心,但因万漪是客人点名索要,故此并不敢擅专,便往白凤处来讨主意。 白凤一听,便摸准了万漪的脉搏:她之所以百般推拒,无非还是怕客人叫条子是假,将她骗出怀雅堂加以灭口才是真,倘若自己执意不许那个叫佛儿的同去,必定更使她看出了破绽,倒不如应允了佛儿,才显得确有其事。斟酌既毕,白凤就将手中的一串檀木念珠绕了一绕,“我记得这个佛儿,是个美人坯子,但客人既叫了万漪,咱们也不好拿其他人搪塞。不如两个人一起吧,客人挑上谁,就是谁。姑姑但管安心,这一位客人是九千岁的心腹,财力雄厚,不会叫班子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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