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万漪拼命地摇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但她心里头想的是,要什么也没听到就好了。 那一个无月之夜,她先听到严嫂子她们说,白珍珍因为白凤的自尽而大闹了一场,甚至把书影也怪责在内。万漪深知,书影之所以能够在柳户花门中洁身自保,全仗白珍珍的照拂,如今被叱,只恐是前途堪虞。这么一想,她直替好友犯难,因此一意等着书影回来细问,却不料等了快一夜也没见着人。她们俩原是夜夜在一起同食同宿,冷不丁被拆开,万漪又不知书影那一边情况如何,端的是牵肠挂肚,堪比长姐牵挂幼妹、慈母牵挂稚子,怎么也放心不下,遂夤夜前往细香阁探看。 她按照书影提过的路径一直摸到了院外,也是赶了一个巧,其时正值憨奴去前院走马楼上释放白凤,所以将院门落了闩,一推就开。万漪自个儿倒唬了一下,轻叫两声,也不见有守门人,遂壮胆穿过凤吟细细的竹林,屏着气上了楼,结果就见书影正坐在堂屋当中。 二人相见,各有一番惊异。书影道自己一切安好,可珍珍姐姐的状况大不如人意,不过她怕姐姐一见她又惹动悲肠,故此只敢在门外面听守,憨奴本也在这里守夜,但方才称说闷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末了,她把万漪的双手牵起道:“还好姐姐你来得巧,要被憨奴撞见你大夜里偷跑来瞧我,准又排揎你一顿。” 万漪欣然道:“我等你等不回来,又不敢和严嫂子她们打问你的处境,只可自个儿瞎想,就担心白珍珍哀痛之下怪责你,甚或是连夜就把你发卖到别处,想得我心肝都和猫挠似的,一刻也坐不住,非来瞧瞧你不行。现下瞧见你好好的,我就被排揎上十顿、一百顿,那也值了。” 书影的脸盘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好姐姐,我也是急得发昏了,光顾着惦记珍珍姐姐,竟忽略了你还惦记着我呢。我都好,明儿就回咱们屋去,你也快回去睡吧,一会儿憨奴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怎知说曹操,曹操就到,下头的楼板一阵咯吱作响。书影赶紧就把万漪往西屋推,“姐姐,你先进去躲一躲,咱们省一顿口舌吧。” 万漪也有些发慌,急步避入了屋中。过得一会儿,书影也跟进来悄悄对她说:“没事儿了,憨奴去东边陪珍珍姐姐睡下了,等她睡熟你再走。” 这个时候,正是白凤守候在楼下预备对珍珍动手之时,只等憨奴将书影引走。 因此书影回屋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对头的屋子里门扇一响,憨奴就在外头叫起来:“丽奴,丽奴!” 书影将手指竖起在嘴前对万漪比画一下,“我出去看看。” 万漪只怕是自己的行迹已被发现,忙贴去墙边侧耳细听,一听之下方知和自己完全无关。憨奴对书影说,凤姑娘向珍姑娘托梦,说对丽奴将盛公爷引来细香阁一事怨念难释,“所以珍姑娘叫你去凤姑娘的房里念经拜忏,以告慰亡灵,要不她没法子安睡”。 “这就去?” “这就去,我和你一块,喏,拿着这两本佛经,你认字,到时候你来照着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着点儿。” 书影进了屋,一边拉起件衣裳披着,一边贴住了万漪的耳根,“姐姐,你都听见啦?我和她去前头,等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再走。” 万漪不出声地点点头,目送书影转出去。 她就那么靠墙站了少刻,估算着书影她们已走远了,正待也要离开,堂屋的门却幽幽开了一线,万漪缩回脚步,这就窥见一道黑影游进了白珍珍所在的东屋。 万漪几乎吓瘫了过去,那一晃而过的细高轮廓分明就是白凤,莫非真的是游魂显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好一阵才听见东屋里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只不过双方的声音都很小,所以有音无字,但听起来绝不像在闹鬼。 万漪在心底一打转: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错了,那黑影并不是白凤,这样一来,一个陌生女子在这夜静时分潜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为?书影若还在这里,准会抱着十万分的关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暂离,自己也就该代为尽责,照管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进来的女子果然是白凤,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这一出诈死大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难不成是有什么针对书影的诡计? 就在这节骨眼儿,万漪的眼前却骤地闪现过佛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狗丫头”的轻蔑模样,要被佛儿撞见这一番情形,定又要骂她是“狗拿耗子”。可是万漪想,就算有这么一条癞皮狗吧,从落地就被嫌弃、被薄待,连父母都对她踢来打去,她长这么大,唯独一个对她以礼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爷家的贵小姐,那么这条“狗”又该不该赤胆忠心地护着这小姐呢?万漪不过就是个贫穷无识的小丫头,从来也没听过什么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她只是觉得,人不能不如狗。 所以她虽然是怕得要命,却依然蹑着脚挨去了东屋。她绕开睡在门外地铺上的一位仆妇,轻掀开门帘,将耳朵贴住了门扇。她暗暗想,自己就偷偷听一听里头在说些什么,但只和书影无关,她转身就走。 万漪又怎能预见到,往后那长长的一辈子,她再也不会有可能从门后的一幕转身离开。 她迎耳撞上的第一句话是:“鸾姐姐……想勒死我?”登时间就令得她脊骨发寒,隔过了片刻,才又听见这一个陌生而缥缈的声音在轻轻呢喃:“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接下来是几声细语,完全被万漪自己脉搏的搏动之声所盖过,再之后她就认出了白凤的声音——扁平而扭曲,似乎被在地下踩踏过一样,但无疑是白凤:“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真正吓坏万漪的不是白凤古怪的音调,而是糅在那之中的另一个声音,曾经她的花儿妹妹得了痨病后常常喘不过气,就会发出这种吱吱呀呀的挣气声,似一扇门在剧烈地晃动。万漪很清楚,就是这扇门即将把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永隔在两端。 她无法判定卧室的房门到底是怎么在她手底下滑开的,万漪只感到了心中一震,双膝一软,人就向前倒过去。她伸手撑了一下子,黑洞洞的房间便在她眼前迸开了裂缝:房间里的睡床上对坐着两名女子,一名面向门外,将两臂勾住了另一名女子的后肩,下巴也搁在她肩上,脖颈后仰,鼓突的两眼甚至在暗夜里都放射出寒凉的刺光;而她身前那一名女子则将她紧紧揽抱着,头面相贴,两手在两边牵拉起一条绳索般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捆绑,又像在狠狠地拆开她们俩胶着在一起的身体;那重合的剪影宛如一朵只向着夜晚吐露出蕊心的巨大花朵。 然而门开的一瞬,花朵就萎谢了,一名女子倒下去,另一名女子扭过了脸来。 一看清那张脸,万漪的喉头就一紧,两肺里的空气刹那间全都被挤压了出去,她无法呼吸,亦无法动弹,只能愣愣地瞧着那张脸一瞬后就逼上前。白凤冷冷俯视着她,一把将她拽进了屋里。 那屋里发生的所有,万漪回想起,只觉像一场梦。但有些梦醒来后,一翻身又照样睡去,有些梦却会令人辗转再难眠。那一夜过后,万漪就再也没睡着过。以往要是碰上了失眠或梦魇,她与书影就挤进一个被窝里抵足谈心,直说到困意袭来,但现在纵使她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一瞧见白凤,脑袋里就猛变得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都被什么冲击到半空中飘浮了起来,旁观着某一个恶魔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准是被恶魔附了体,否则怎么可能在被恐惧掏空的同时有胆量去杀人?又怎么可能在犯下了无可推诿的罪行后却依然拥有着全然无辜的双手?万漪想不出该如何对书影解释:她真的极度恐惧,她真的极度无辜,她真的极度残忍地和白凤一起谋杀了白珍珍。 最终,万漪一个字也没对书影说。她独自一遍遍消化着每一点儿细枝末节,像一头长了四个胃的斗牛:她把白珍珍的“尸体”从地板上拖行而过,她发现了白珍珍依然在一呼一吸着,她扛起了白珍珍的双腿,眼看着白凤将其悬挂去房梁上……她记得自己逃命一样逃出了细香阁,一头钻进被子里簌簌发抖,她记得佛儿在旁边咬着茶饼含含糊糊地嘟囔:“你又半夜做贼去了?”她记得天没亮,院子那头就有人嚷嚷起来:“珍姑娘自杀了!”她记得自己一下子就从铺上弹坐而起,仿佛又听到白凤在背后——在四面八方,一声又一声地低问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万漪!——叫你呢,万漪!” 万漪这才被从纷纷杂杂的乱念中唤回,她定目一瞧,却见白凤的大丫头憨奴不知何时来在了铺前,亸着两肩道:“凤姑娘有事情叫你去。” 仿似腹部挨了谁一脚似的,万漪瑟缩起身体,“我不舒服,一步也走不动。有什么事情,请憨奴姐姐就在这里吩咐吧。” 憨奴自是不依,一个劲儿叫她上前楼去,万漪却怎么说也不动,两三个回合后,憨奴就有些变脸变色的了,“这两天都叫过你好几回了,你却回回给我推三阻四,竟敢和凤姑娘拿架子吗?!” 书影在一旁见万漪满额的虚汗,忙搂住了她朝憨奴道:“人家是当真不舒服,连猫儿姑都准她在屋子里歇着了,不信你去问。” 憨奴将一双细目往两人的脸上挨个儿一剜,“丽奴,我劝你收敛些吧,珍姑娘可不能背着棺材板给你撑腰了。万漪,我们姑娘是有好事儿叫你,你不去别后悔。有福不会享,自个儿找罪受。” 她又骂了句“一色儿的贱骨头”,怫然径行。 书影冲憨奴的远影皱一皱鼻子,手挽着万漪道:“姐姐,你脸上都没血色了,快躺下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我替你顶着,不用怕那个白凤,谁晓得她又在转什么鬼心思,你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三番四次叫你干什么?来——” 万漪呆呆地受着书影为她铺枕头、展被子、打手巾、褪衣裳……她一把握住她忙碌不休的手:“妹子,你别为我忙了,我不配你对我这样。” 书影拔出两手,揿住她两肩,推着她倒去枕上,“又跟我见外。姐姐,我就是你亲妹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再说……”她眼圈一红道,“珍珍姐姐也没了,我在这里可就剩你一个了。万漪姐姐,你千万好好的。” 万漪直望书影那满凝着关爱依恋的双眸,又感到了窜动在自己舌尖之上的烈火。假如我告诉你,是我杀死了解救你、庇护你的珍珍姐姐,你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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