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认出了尹半仙,遂嘟囔一句:“怎么是你?是太夫人叫你来的?” “不不,叫我来的是——”尹半仙在措辞上犹豫良久,方道,“少夫人。” “少夫人?哪一位少夫人?” “盛公爷您自个儿的夫人。” 詹盛言把业已抵入两唇之间的酒瓶缓缓放低,抬起了两眼,“我夫人?谁是我夫人?” 尹半仙把竹杖在地面上轻顿一下,“有位小姐娘家姓白,闺字‘珍珍’,确是尊夫人吧?” 詹盛言鼻翼一侧的肌肉开始了轻微的掣动,“她让你来找我?” “正是。” “她几时让你来找我?” “昨夜。” “你晓得她已过身了吗?” “哦,怪老朽没说清,是尊夫人的阴魂请老朽来见盛公爷——” 尹半仙没说完,詹盛言已扑过来。酒瓶翻倒,陈血一样的葡萄酒倾洒在凿花地面上。谁也难以预料一个烂泥般缩坐在那儿的醉汉一瞬间竟迅猛如雄狮搏羊,一把就将对方掀倒。那一头大狮脚下,詹盛言自己也已完全变身为一头狮,他脊背紧弓,被浑若鬃毛的连鬓胡子所包围起来的脸庞扭曲可怖,自牙缝里喷出野兽的气味,“你竟敢……你怎么敢?!你个老骗子,我非活活揍死你!” “二爷!慢着!”旁立的红珠奔过来,两手一起托住了詹盛言高举的拳头,“二爷,奴婢一早便有预感,今日须得替一位‘信使’在您这儿开路,所以才出门看寻,正撞见尹老神仙在府门外徘徊。这些年老神仙为太夫人乩卜休咎[19],十有九应,并非那些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可比,他是真真切切有‘另一边’的消息要传给您。二爷且听听他的说法吧。”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到底收回拳头,他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靠住了墙壁,又伸足把才飞起掉在一边的竹杖踢回到尹半仙手边,“你说我的珍珍——我妻子昨夜去找过你,那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会找你?” 尹半仙摸过了竹杖,也跟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尊夫人说,公爷曾和她提过您那次光降鄙馆推测姻缘一事,因此她对老朽留有印象……” 旧影自詹盛言的眼前飞过:珍珍圆睁着她令人魂摇魄荡的眸子,一团天真地问着:“他真这么说?说你的姻眷是在花街柳巷中的守节之女?太神了。这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号尹半仙,就在崇文门福马巷,家慈总去光顾。”他笑了笑,贴住珍珍的耳鬓,她的水晶耳坠子冰润着他的低语:“可惜你如今已失了前世那一份推断造定的神通,只可屈尊求问于这些市井术士了。等成婚后,我带你一起去,算算看我们夫妻俩过多久能等来头一个宝宝?”珍珍一下子就玉颊似醉, 扭过脸捂住了双耳,“大哥哥你也没喝酒,却这样欺负人,我不听你的混账话。”他笑着勾下她双手,在她耳边说了句更混账的话。那一座妆阁屋小如舟,却将人渡入春深似海…… 詹盛言蓦只觉久已在酒汁中浸泡麻木的身体又一次被扯裂,从心肝五脏到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剧痛难当。他截断了尹半仙的话头,戟指怒道:“我是问,她为什么会找——你?!便算她的阴魂仍在这世间游荡,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个夫婿,却跑去找你这素昧平生的老鄙夫?!” 尹半仙举起手掌,在自己那一只挛缩、一只鲜烂的一对瞽目前晃一晃,“因为只有我才能瞧得见她,”他沉了一沉,又补充道,“‘他、们’。我起小并不是瞎子,而且比明眼人瞧见的还要多得多。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发现身边有好些人似乎只有我一人才能瞧见,这可把我家人吓坏了,找了个算命先生来相看我。后来那先生就成了我师父,我跟师三两年之后,还不太能辨得出我瞧见的人里头究竟谁是活人、谁又是鬼魂——他们中很多都和活着的时候没两样。但我这一份异能就如同火能诱蛾、磁必引针,使那些个游魂纷纷找上门,弄得我招架无功。头几年,若遇陌生人搭茬,我都得先望一望周围其他人能不能瞧见他,再和他说话,要不然干脆就也装作个瞧不见。之后只因有几件事上犯天机,我这对眼睛到底还是没保住,活人的世界是再也瞧不见了,但那些个游魂却照旧瞧得个一清二楚。倒也好,再不用费力辨别他们中谁是——” “哪个有空听你扯这些闲篇?”詹盛言无法自抑地发起怒来,“你和我编造这些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啊?你想要什么,钱吗?你要钱,是吧?”他扭身拉开了一只抽屉,信手抓出一沓银票,一下一下全拍在尹半仙脸面上,“别再给我瞎掰,拿上钱,滚!” 红珠急声劝道:“二爷,别这样!” 尹半仙却矗立不动,任那些银票砸在脸上,又在他周身纷纷散落。他叹口气,自怀中掏出一个绢包,“公爷,老朽不是来要钱的,老朽是来把这个送交给您。”而后他就用细黄的手指徐徐拨开了手绢的四边。 只一瞥间,詹盛言就好似失去了意识,木立如痴,“这,你从哪儿得来的?” “尊夫人转托于老朽,叫交给公爷。” 尹半仙把素绢直举上前,里头托着的正是詹盛言自己那一枚驼鹿骨武扳指,扳指上黑璋的形迹他烂熟于心,绝不会有同样的第二枚。这一枚扳指在十六年前被素卿带入宫中,又在死后以生灵术为法归还了他,珍珍下葬时,是他亲手把它放在她棺内陪葬。一时之间,詹盛言几乎怀疑尹半仙为设骗局而去盗掘坟墓,但珍珍的墓地乃是在他詹氏祖园之中,一个行动迟缓、双目早盲的老人又怎可能躲开巡园的守墓人,挖开深达数丈的厚土,劈裂万年不坏的楠材,又自满棺随葬的和璧隋珠之中单拣出这一枚大不起眼的旧扳指? 尽管是头重如铅,但一见这凭证,詹盛言便已有八九分相信珍珍的一缕香魂曾游访过尹半仙。他抖索着伸出手,手上的拇指留有一圈深深的戒痕。手指拈起了扳指,嗓音业已被灼干:“她……可有什么话对我讲?” “有,有,尊夫人正是为此而至,”尹半仙应声而答,“她托我告诉公爷,叫公爷别为了她而怨恨任何人,尤其绝不可怨恨您自个儿……” 詹盛言抬眸望向尹半仙,眼前却茫无所见,仅见一团清光,自其间浮出了珍珍的身影,依然是一如生时的玉质冰姿、娟秀绝尘,她对着他深情浅笑道:“这本就是上天为我指定的命运。然而,纵有千万种福寿双全的绝妙好命摆来我面前、供我挑选,我照旧会选择这唯一的命运:遇上你,爱上你。死时一经脱离凡躯,我便在阴阳异路上看清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这前后两辈子,我一辈子隐匿于荒山,一辈子幽居在花街,那么大一个娑婆世界,我没去过哪里,也没见过什么,就匆匆走了,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大哥哥,我见过你,就已经见过了世界上至为珍稀美好的一切。从此后,我也就在一切万物之中。你还记得吗?雨水落进河流,河流归入大海,海水上腾云天,又变回雨水落下来,这就是生命的循环不息。我没有离开你,只不过换个样儿陪在你身边,我晓得,不管我变作什么样儿,你见到我总是欢喜的,是不是?我就是你院中清晨时的鸟鸣、夏日里露水未晞的荷香。你所注望的晚霞、耳中听到的孩子嬉戏声,那里头都有我。答应我,一定欢欢喜喜地活下去。” 她低眸一笑,皓齿如一枝小丁香,有蓓蕾初绽的清新,“大哥哥——石头,抛忘了我这梦幻泡影之身吧,我在永恒里守着你。” 詹盛言早已昏然不能自持,伸出手去摸索着。珍珍也递过了双手,将他的手握到自己唇边一吻,又向着他莞然一笑,情致无限。詹盛言但只觉面颊一烫,随着蒙在眼前的热泪坠出眼眶,珍珍那仿如凌波秀影一般的身姿就乍然消散,空余被洗过的双目呈现出一个清明视界:尹半仙正抖动着长须,自他只能半边开合的口中吐出一字字、一句句,声音却含混不清,根本难以辨听,紧接着其身体就一抖,仿佛有什么被从中抽走一样,带得人连连退后了两步,一头栽倒。 詹盛言一时间不识真幻,四顾茫茫,却再不见爱人的踪迹,仅只那一枚香泽犹存的扳指留作遗证:这不是他醉后的狂想,她是真真正正回来过了,回到这个爱了她两世却也害了她两世的男人面前。是他令她在寒潭中沉底、在绳结的绞杀下窒息,他为此而恨死了自己,亦认定她至死也在恨着他。而她翻越了生死的疆界,只为了细诉她无改的痴情、她对他永不被时空磨灭的爱与念。 自珍珍死后,詹盛言始终没办法哭出来,一瓶又一瓶、一坛又一坛的酒都好像凭空消失掉了,就是不曾有一滴从他的眼睛中流出来。而此刻,他的一双眼就如同被摔碎的酒坛,崩涌出无穷无尽的辛辣热泪,噼噼啪啪地砸下来,砸进地面上那一摊殷殷的葡萄酒汁里,漾出血色的涟漪。 詹盛言总牢记着父亲从小就教导他,男子汉不准哭,所以哪怕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哪怕在山野流亡、被巫术囚禁,哪怕把贵族的尊严像狗屎一样踩在脚底下……他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但他现在不在乎了,他知道红珠,还有那个尹半仙就在旁边看着,纵使全世界都在这里围观他也不在乎,他任由自己将那扳指紧紧地攥在掌心,是攥着一颗心、一点儿魂魄,一跪倒地,放声大恸。 红珠在一旁愣愣地瞧着,她先只见尹半仙将扳指递交出去,接着就突然两眼翻动,双唇张合不止,从头至尾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然后他仿佛被什么拎起来又掼下去一样摔倒在地,詹盛言就随之痛哭了起来——这一幕令红珠惑然不解,却又令她差一点儿就潸然泪下。 她长抽了一口气,一一拾起撒了满地的银票,便搀过尹半仙默然退出。 等走到府门外,红珠便将手中的银票递给尹半仙,“我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做得很好。这既然是我们公爷给你的,你也就拿着吧。” 尹半仙却摸索着推挡,“这个,老朽不能收。” 红珠露出鄙夷的目光,从袖中另掏出一张银票来,“怕亏了你吗?这是太夫人之前许给你的,也一起拿着吧。你只记住了,太夫人派人启棺取出珍姑娘的陪葬以取信于公爷,这件事你至死也不能吐露。要是公爷发现自己受了骗,头一个就饶不了你。” 尹半仙还在打冷战,连他的三缕胡须也似冰丝一样泛出凉凉的冷光,“太夫人欲为公爷纾解伤心,这才差老朽来哄骗公爷,可老朽也未能预料,公爷到头来却并不曾受骗哪。” “你要说什么?别绕弯子。” “姑娘,你才没瞧见吗?那个女孩子,和公爷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脸色白得好像洋蜡,笑容美得——老朽形容不出,不过她就在那儿,你难道没瞧见?” 红珠扯动了嘴角,“呵,你这惯会故弄玄虚的老神棍,在我跟前就不用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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