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平静的面上才有了一丝裂痕。他轻笑一声,侧目瞥了眼一边的博古架,片刻后,又缓缓收回目光。 “可苡苡,当初是你答应我的,我帮祝家,帮穆延脱身,你便再给我一次机会,做我的妻子,这是你亲口答应我的。” “我后悔了。” 她声音有些颤,不知怎么,这些话,她也得费些力气才能说出来。 她咬着唇,“我之前以为,我会忘记穆延,会和曾经一样,待在你身边,平淡安稳的生活下去,可是昨日看见他,我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我身后还有祝家,虽然只是商户,好歹也是一方豪绅,孟循你若……” “你想用钱打发我?”孟循凝眸望着她,张口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只有这些。” “苡苡,那些东西,我不需要。”孟循弯唇笑着,“在京城待了这样久,做了近十年的天子近臣,金银财宝,我一样都不缺。” 他想要的,只有她。 孟循低垂着眉眼,他太熟悉她了,太熟悉她的情绪了,自然也看出了她面上的痛苦,以及那藏在痛苦之下,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一丝犹豫。 他不紧不慢的道:“苡苡,要和穆延在一起,与现在的你来说,一点都不轻松。先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是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它的父亲,也只能是我。” “今日,我进宫面圣,圣上赐了它一幅御宝,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被皇恩眷顾的孩子。” 他声音温和,宛如潺潺细流,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祝苡苡背脊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来,“你……你说什么?” “那幅字,放在我书房,苡苡若是喜欢,便在这里挂起来,若是不喜欢,收着就好。” 祝苡苡呆呆的看着笑容依旧清淡的孟循,她嗫喏着双唇,半晌过去,依旧未置一词。 “我们认识的时间,远比你和穆延久的多。”他望着祝苡苡,好似在回忆着什么,“十四岁初见,十六岁成婚,直至今日。苡苡,十一年,我们认识了十一年,我们做了七年的夫妻,你和他,才认识了多久?” “苡苡,当初你与我和离,不也是如此吗?可现在,你不也将当初对我的感情,转嫁到了他人身上么?看啊苡苡,你是可以做到的,现在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一年,两年,三年,只要过得足够久,你总会忘记他的。” 孟循十分冷静,语气笃定,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无比确定。 “不可能,我不会忘了他……”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这样的动作给了她信心和勇气。 她有他的孩子,她喜欢他,又怎么会轻易忘记呢。 孟循的视线顺着她的手过去,随即,他轻嗤一声,“孩子,就因为你们有一个孩子,苡苡就不会忘记他么?可是,今后,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只会是我,我教他养他,他也只会认我。” “难不成,苡苡还要昭告天下,说这孩子是旁人的不是我的?先不说这些话将你置于何地,单单只是欺君之罪,你,我,和祝家,没有人承担得起,苡苡当真愿意为了一个区区的穆延,将自己和祝家都置于险境吗?” 祝苡苡想张口斥责他,反驳他,可话到嘴边,却又都一一咽了回去。 孟循说的没错,她不会,她不可能将父亲费尽半生心血的事业毁于一旦。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出来,不可能将孩子的生父,透露半分。 当孟循将她怀有身孕的事告诉皇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至少,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只能是孟循。 “为什么?”祝苡苡哽咽着问他,“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认下一个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对孟循来说,有什么好处?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啊,苡苡。” 孟循扯着唇笑了笑,可那笑却不见半分喜悦,反倒十分苦涩。 他明白,苡苡是他强求来的,可他不愿意放手,也不可能会放手。 和她分离的这两年里,每每夜里,他总会做梦,那些梦,断断续续,拼凑不起来完整的场景。可次数多了,他也总会依稀记得些片段。 就比如几月前,他就做过一个梦。 那好像是元日前夕,她在厨房里酿酒,他从衙门下值回来,他悄悄的挥退了伺候的侍女,沉默的站在她身旁,给她递着那些药材。 她秀气的眉头轻轻皱着,酿酒的动作,却谨慎而又小心,嘴里念念有词,生怕哪个步骤出了差错,酒酿的不好喝。 当她看见,是他递给她药材时,她眉目间的喜悦,霎时绽放开来。 孟循记得山里杜鹃花开放的模样,明媚灿烂艳丽,很漂亮。可和她笑起来相比,却又不值一提。 还有几日前,他还在返京路上,也做过梦。 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会儿,他才进翰林院,除了在翰林院编修国史,他还会学习些六部的庶务,如此一来,每每回家,便特别晚。 他与她说过,让她不要等他,早些休息,可她一次都没记着。 那日,暮色四合他才匆匆归家。 他远远的就看见院子里亮着的光,随即缓步靠近。还在门口,他便看见她托着腮,半眯着眼,守着一桌子的菜。 他以为她睡着了,想放轻一些脚步,不想吵到她。却不想下一刻,她便站了起来,提着裙子,三步做两步,到他面前来。 他抬手将她接入怀中,那柔软而又温暖的怀抱,驱散了他满身的寒凉。 “我今天做了许多你爱吃的东西,就是放的久了,可能有些凉了,不过也不打紧,你先去沐浴,我叫忍冬拿菜去厨房热热,你沐浴过后再尝尝,好不好?”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方才那疲惫的模样,只是见了他,便一扫而空。 孟循不晓得,曾经她也有这样爱他的时候。 他还梦见过她在夜里做刺绣,只为和那些他相熟的官员夫人打交道。他还梦见过,她早早起来,穿着繁复的衣裙,去和那些内宅妇人应酬交际。 他宁愿自己多费些时间,也不愿她去费心做这些事情。 那是他第一回 觉得,他不想那样着急去复仇。 他晓得她的性格,他知道做这样的事情,她是委屈的。还好,在梦里的他,也是不愿她受这样的委屈。 在多番与她谈过无果后,他只能另寻它法。他拼命的向前爬,去奉承讨好皇上,兼领了刑部郎中。终于,她不需要再去刻意结交那些人了。 后来他失忆了,忘记了他们的过往。 他的丑态和卑鄙,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可他想,即便失忆了,他应该也是爱着她的。晓得了他们的婚事另有隐情,他也只是将这事瞒了下来,没有告诉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骨子里早成了一个自私凉薄的人,他会这样做,不也只是因为爱她吗? 他实在想不出让他这样做的其他原因。 她那么好,他舍不得放手。 他试过了,他真的做不到。 他面上重新扬起笑意,“苡苡,我晓得你喜欢坦诚正直的君子,以后,我也做那样的人,好不好?” 祝苡苡站了起来,侧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想怎样便怎样,我不想干涉。” 孟循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的,也随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她身前,声音依旧温柔,“苡苡,再爱我一次,再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祝苡苡狠狠咬着下唇,直到那渗出的血液流淌,她才渐渐平和下来。 她与方才一样,冷着脸迎上孟循的目光,“可孟侍郎,人是会变的。” “那又何妨,只要我还爱着你,就够了。” 孟循的反应,一如他说的话一样,没有丝毫的介意。 祝苡苡气得急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那究竟要怎样,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除非我死。” 他和她,不死不休。 “你死?呵,真是笑话,堂堂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身居高位,权势显赫,你死,怎么可能……” 他的意思,不就是不可能么? 既然是这样,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孟循并未在意她话里的讽刺,他动作轻缓的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握着刀柄,收了刀鞘,将刀尖对准自己。 “苡苡,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覆在他那只握着刀柄的手上,紧紧包裹。 他将刀尖抬起,对准自己胸口,迎着祝苡苡愕然的双目,缓缓开口:“这把匕首,是费昇送给我的,削铁如泥,我时常随身带着……” “苡苡只要稍微用些力,用这把匕首扎进来,我就会死。” 他笑得很坦然,“刀柄握在我的手上,不会有人觉得,这件事情是我深爱的发妻做的。” “动手吧,苡苡,这是你离开我的机会。” 他给了她,也只给这一次。 刀尖紧挨着他的衣襟,只要往下没入一寸,便能刺破皮肉。可他却十分平静,合上双目,面色轻松,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你当真是疯了。”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推开了他的手,将刀掷在地上。 说完,她拂袖离去,掀开幔帐回了里间。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孟循轻声笑了出来,他眉目间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因为方才的动作,肩胛上包扎过的伤口早已被扯的裂开,有些疼,但不算太疼。他能感受到,包裹着的纱布,又多了几分湿润粘稠,应该已经漫出了些血,他又要找墨石给他换药了。 要是她离开的再慢些,以她的仔细,兴许就看出来他受了伤。 此刻的疼,确实算不了什么。 他很开心,真真切切的开心。至少在此刻,他知道了,她也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杀了他,这就够了。 足够了。
第100章 自那日夜聊之后, 祝苡苡就开始刻意避着孟循。即便他特意来找,她也总会找些由头避而不见。 次数多了,孟循也晓得是她不愿意见他。但孟循始终并未放在心上,即便再忙, 每日依旧会来找她, 或是送些吃食, 或是送些玩意。 他总是刻意在她面前体现他的存在,让祝苡苡无法忽视。 就这么昼夜交替, 不知不觉又过了四个月。 祝苡苡显出了些憔悴,身子越来越笨拙, 前些时候胃口还算好,这一月以来食欲每况愈下,吃的越来越少,人也越发消瘦。 孟循替她请过大夫,药也喝了不少, 只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好在每日雀儿都会去外头的铺子买些零嘴来, 都是她从前爱吃的, 打开了胃口,她倒是能吃下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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