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怎么了?他向来是信口开河、玩世不恭,好像还从没对谁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真心话。可能是因为他曾见过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但也不完全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不是用来索要昂贵礼物的那种温柔,是什么都理解、什么都照耀的温柔。柳梦斋忖度片刻,就决定把自己交给那股敞开心扉的涌动,对她做一个实话实说的人。 “我怎么晓得你做过贼呀?这个,你还真猜不到,其实就靠我这一身贼本事。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只有教我的师父知道,他过世后,我就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否则要叫人知道,他们就该躲开我说话了,那可就少了好些乐子。怎么,瞧你这样子,当我吹牛呀?” 他不容她分说,背身就走开,“来,你亲自验证。我去那边,你在这头儿小声和我说话,看我听不听得清。” 他走回外间,见金元宝仍在呼呼大睡着。柳梦斋就地蹲下来,将一手摁住狗儿毛发厚实的背部,冲里头喊了声:“我问你,当个贼,滋味如何?” 金元宝被呵得猛一抽,抖动着翻起身。柳梦斋拿手安抚着它,侧耳细听,听到浮尘如闪亮的蚕丝,一缕缕由他耳边编织而过。 “滋味……就是眼下这样,心头乱跳,两腿发软。那夜里做贼时,就这样。我自个儿也犯糊涂,怎么一到您跟前,我就自觉像个贼?可我明明没偷过您什么呀!” 万漪相信他耳力好,但她绝不信他离得那样远,还能听到她双手掩面、咕哝而出的悄语。若不然,她准不会把心声轻易地吐露。 那倒不是因为她如何珍视自个儿的心声,她只为它而感到无比的羞愧。要真让他听到——随便谁听到,她准得被笑话死。 尽管她什么也没让他听见,可依旧被怯意吞没。过后好久,她才敢把脸儿从手掌后探出,继之她就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脚步也是贼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已将他带回她面前。 她突然间害羞得要命。 柳梦斋早已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眉意目语,他能够欣赏那些名姝所表演的羞态,但再也无法被真正击中。而此刻,当这少女笨拙地又想把自己藏起来时,他却感到她双颊上的火焰漫入他心间。 柳梦斋抓牢她两手,不许她再遮挡住那一张红晕睑痕、绿凝眉妩的容颜。他俯下身细望她,感慨了一声:“我错得太离谱了……” 万漪轻颤着低问:“您说什么?” 这就是那一种最古老的法术起效之时:柳梦斋面前这女子本没什么大不同,但他自己的目光,正是他自己的目光,让万漪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从前我怎会认为,槐花胡同里最美的是蒋文淑?” 他的话令她诧异地掠起眼儿,于是她也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完完全全变成了崭新的一个人。她震动得不知所措。 醒过来的狗儿沙沙地刨着地,又吠叫起来。紧接着房外就传进了跟妈的喊声:“大爷,姑娘,官爷说时间差不多了!” 万漪惊醒了,她一步逃开。 柳梦斋也退后了半步,笑起来。万漪留意到,原来当他咧开嘴笑时,两耳也会被牵动,像条狗那样。 “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她扑闪着双眼斜觑他,忸怩了一阵道:“我过两天再来瞧您呀?” “好啊,你要不嫌晦气,有空就常来,陪我聊聊天。对,下次可别带这些吃的了,白白费你的钱。回头你想吃什么,叫这儿的吏员出去现要就是——金元宝!说你多少回!讨打是不是?姑娘怕狗,你甭往上凑!” “不不,我……”万漪和金元宝对视着,抿嘴一笑,“我怕狗,可我不怕它了。” 从它又湿又亮的眼睛里,她看出,它和那些曾准备扯碎她的恶狗,完全两样。 她不再躲闪,任由金元宝伸出舌头舔舐她手背。它把她舔得痒兮兮的,逗得她笑出来。 柳梦斋也动了动耳朵笑了,“这家伙也舍不得你呢。” 万漪从来没想过,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是因为一个“也”字。她更猜不到的是,这一年她生命中即将诞生的悲欢,比她余生的全部都要多。 尽管万漪离开之前,柳梦斋再三叮嘱她“回去口风紧些,别提我真实的境况”,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后,文淑也就听说了,柳家大少其实是住在刑部的火房[2],而所谓的“刑拘”就是走一走过场,完全无碍痛痒。文淑起先还不敢全信,后来听妹妹诗诗的说辞也差不多;诗诗的相好唐文隆可是首辅唐益轩之子,其消息断不会有错,何况柳家在市面上的各门生意也都兴旺如常,由此看来,柳梦斋确实并无垮台之虞。 文淑原就万分不舍这位豪客与情人,既见危机解除,也就马上打点了果品衣履,兴冲冲来探监。但文淑哪里料得到区区十来天工夫里,万漪已来过五六趟,而在她不来的日子里,柳梦斋对她想念益深…… 文淑只见开门时,柳梦斋明明还满脸喜色——“来啦”,一看清是她,笑脸却为之凝固,“怎么是你?” 文淑也一愣,竟见不大的屋里足挤着七八人,有柳梦斋身边的清客,还有两个身着号衣的狱卒,全围坐在桌旁掷骰斗叶。男人们见了文淑,一个个对柳梦斋挤眉弄眼,又笑着一哄而散,就连狼狗金元宝也顺势溜出了门去。 文淑立便挤出几点泪来,往前一扑,“我的大少啊,你可受苦了……” 柳梦斋有些哭笑不得,他一边揽住她拍一拍,一边又不耐烦地皱起眉,“行行,我这好着呢,才还赢了钱。” 文淑却必得把自己准备妥当的一番演讲做了才算,于是连哭带诉,说是自从他出事起,她就心伤呕血、身患重病,简直把这二十天当作二十年来过…… 她卖力地痛哭,柳梦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心知肚明,文淑之所以不来探他,纯粹是怕受到牵累而已。但她已做足了米汤大全,把一整套珠泪琳琅、秋波蕴媚都给他捧上来,他也消受过了,那就好比在饭庄吃了大菜,不管菜品对不对脾胃,总不能吃完了一抹嘴就走。 若搁在平日里,他也乐得买账:信她、怜她,被她的“深情”所打动……然后在半真半假之中,让他们间的一切恢复原状—— 但他们间已什么都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文淑还在切切低诉着,又换过了娇滴滴的苏州话,说她为了替他买一条活路,打算拿笔巨款出来,但自己塌了太多亏空,不得不找瘟生敲竹杠,只因忙于筹款,才未拨出空来瞧他,而今已筹够了款项…… “别告穷了,又没人管你借钱。”柳梦斋本就不多的耐性已然耗尽,他带笑打断她,“我在莳花馆还挂着多少账,你叫掌班结现就是。” 文淑愕然,“大少,耐阴阳怪气,啥个道理啊?” “我是为你好。眼见就是端午清账,你趁我在牢里,正好顺坡下驴,主动和我结账清算、一拍两散。要不然等我出去,扫的是你自个儿的脸。” “阿是倪得罪仔耐哉?” 眼看文淑又要从头哭一遍,再把她的“苦衷”对他一一表白,柳梦斋连忙摆摆手,“文淑,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这一套。譬如你要是容貌损毁,我定不会再做你的生意。我坐了牢,又有破产的传闻,你不来,也是自然之理,半点儿也没有得罪我。我只是有别人了,咱俩断了吧,啊。” 文淑嗒然若失,怔怔片刻后,她倏然放出了杀手锏:伸手环住他,将自己那一副惊风细腰抵着他下身,敛雾低鬟扫着他胸口,“倪勿相信,啥格人比倪好?” 柳梦斋焉能不解其意?但他此际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来,唯觉好笑又无奈。他轻轻推开她,“宝贝儿,别闹了,犯不上。” 文淑急了,也操起一口京片子质问他:“就算你恋上谁,还为她守贞不成?” 柳梦斋当即嘻嘻一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才……心里头想着她,自己弄过。” 文淑素知他为人惫赖,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但她绝难相信他竟敢拿这种话侮慢她,他甚至还拿手指了指里头的床脚:那儿撂着一团用过的草纸。 羞愤的风暴裹卷了她,文淑那一向优雅的嗓音走了样,变得酸苦尖厉,“呦,想着谁呀?” 柳梦斋对她的忘形之状瞠目而视,“你自清楚,何必我说?” 怀雅堂白万漪——文淑切齿思忖,是自己太轻敌了!毕竟男人把甜言蜜语、床笫欢爱给了谁,那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值得提防的,唯有那些能让他自动掏钱的女人,即便对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男人,钱也是钱哪。而她明明曾目睹他无端端就扔给那小丫头一袋钱!他送她以黄金与白银计价的鲜花花篮! 或许早在她察觉前——早在他自身也有所察觉前,他就陷进去了。 失败来得太过仓促,再纠缠下去已毫无必要。文淑衔恨而出,却偏偏冤家路窄,走到天牢外时,对面走来的正是万漪。骄傲即刻扳直了文淑的背脊,她把目光对着天边的斜晖直射而出,连一点儿余风都没留给那年少的对手。倒是随侍的娘姨大阿金不依不饶,朝万漪的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哎哟干什么?”万漪的跟妈也不乐意了,“嗷”的一声就骂道,“你这老臭口,我们姑——” “算了算了,马嫂子。”万漪制止了她,她早已很熟悉人们对小人物自上而下的践踏与恶意,这是首次,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恶意——由下面的人唾献给胜利者。 享受他人的憎恨,并为此而自豪,这种本领还要再等一等,等很久后万漪才学得会,眼下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浓浓的不自在。 正当她怏怏不乐,陡闻两声狗吠,随即就看金元宝从前头门廊的拐角绕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万漪与它相处甚欢,她非但不再惧怕这一条大狗的叫声与气味,反而深深喜爱上了它——它对主人忘我的爱与诚。 一见它,她立时破颜微笑,张开了双臂,“咦,你怎么自个儿在外头啊?” 金元宝咧开嘴扑过来,又拿前爪强拽着万漪蹲下地,把舌头在她满脸乱舔。万漪本来咯咯地笑着,伸手在大狗的皮毛里来回揉搓,忽就感到它头颈处一阵搐动。 金元宝晃着头干咳了起来,又极力伸长脖子,一个劲儿抓挠自己的嘴巴。 万漪不知所以,只欲安抚它,却被它甩开。“金元宝、金元宝,你怎么了?——它这是怎么了?” 带路的典狱瞪视着狗儿,“好像吞了什么……” “姑娘!”马嫂子伸出手指,“你、你的……” 万漪顺着马嫂子目光所及摸了摸耳下;她出门时戴着对连缀石榴的鎏银耳坠,足足有一指来长,这时却摸了一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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