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被吓得心都空掉了——金元宝舔她时,把她的一只耳坠卷进了喉咙。 她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一壁发出哄慰的声音,一壁就将手向狗儿的嘴里掏进去。金元宝呜咽挣扎,惊恐之下,牙齿就咬入她手臂的肉里;马嫂子在后头瞧着“啊”的一声。万漪却连呼痛都顾不得,只全神贯注地摸索着。她在狗儿那黏糊糊、热烘烘的后咽摸到一样硬物,也不敢硬拽,便拿指尖勾住一点点向外拖。 “金元宝!”柳梦斋的威喝破空而来,他的人也顺着窄巷奔来,一把就揪住了狼狗的头,“放开!” “别!别!”万漪跪在那儿尖叫,她知他误会了,赶忙解释道,“金元宝卡住了!帮帮我。” “卡住了?”柳梦斋也跪低,他抱住不停扭动的金元宝道,“乖,别动,好孩子,别动……张嘴,把嘴张开,对了,好孩子……” 金元宝张开嘴,“噗”的一股血就从万漪小臂上涌出。她慢慢拔出手臂,指尖挂着个耳坠子,脸上全都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拿出来了!没伤到吧,啊,金元宝,你没伤到吧?”她又向柳梦斋一望,眼泪便哗哗直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金元宝才舔我,结果我的耳坠子滑下去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快看看,它喉里伤着没?” “嘘,看看你,看看你这……”柳梦斋托起万漪的手来,见她雪白的前臂上有两个浅浅的犬牙窟窿,突突冒血不止。骤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在生殖器与心脏之间来回扯动的剧痛,使他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愣着干什么?拿药去啊!” 他冲那狱卒嚷嚷。 狱卒一句也不敢回,拧身就跑开。马嫂子不住拍打着心口,“姑娘你流血了,这老多血,天爷呀……” 柳梦斋把万漪拥进了怀里,“没事儿啊,我看了,没伤到筋骨,没大事儿。”他发觉她在颤抖,继而就发觉她令自己也跟着一同颤抖了起来。 金元宝低嗽着依偎上前,柳梦斋腾出另一手搂住它,“你们俩,操,吓死小爷了……” 刑部大牢里有的是药,柳梦斋亲手为万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口地斥骂着金元宝。 万漪见狗儿被骂得可怜,再三出口相劝,“您别骂它啦,都是我不好。” “你是不怎么好,脑子坏掉了!”柳梦斋瞪了她一眼道,“上次就差点儿被喂了狗,还敢自己往狗嘴里送?这家伙是我的追猎犬,狐狸的脖子都能一口咬断,你瞧你那小细胳膊,不怕骨头都被它啃碎,啊?” “那我怎么办嘛……” “你来喊我啊!” “我怕来不及嘛。金元宝要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和您交代呀?” “你自己要出了什么事儿,才没法和我交代!”柳梦斋把绷带狠狠扎紧,再次瞪了万漪一眼,跟着就又去骂金元宝,“你说你个倒霉催的,你嘴里头长牙,屁股上也长牙吗,啊?咬得你坐不住吗,啊?爷都跟这儿老老实实蹲号子,你可好,天天上外头溜达!你等着,一会儿我就给你拴上,看你这孙子还往哪儿跑……” 金元宝被骂得丧头耷脑,尾巴直夹进后腿间,哼都不敢哼。 万漪推了推柳梦斋,“好啦,别说了。它差点儿就给自己噎坏了,多可怜呀,您就别再吓唬它了……” “怪我,蒋文淑来找我,乱哄哄的,我一个眼没看住,它就自个儿钻出去了。”柳梦斋见万漪的神色忽有一动,他立时有所领会,“对,你进来的时候碰上蒋文淑了吧?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文淑姑娘一向待人很好的。”万漪从不是生事的个性,便什么也没提。 那一厢,金元宝见主人不再责骂自己,正试探着想挨蹭到万漪身旁,却又被柳梦斋从齿间“嘶”了一声,呵得它忙缩头趴低。 柳梦斋对金元宝点一点手指,示意警告,接着就牵起万漪的手把她拉进了里屋,一行解释道:“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跑来,来了也好,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万漪隐隐地猜到,但又不敢肯定。 “‘用’字长尾巴!” “‘用’字长尾巴,是什么?” “‘甩’呀!” “什么‘甩’呀?” “嗐,我忘了!你跟我打欠条那回好像提过,说自个儿不认字,是吧?” 他看她的脸孔一下就涨红了,忙宽慰她道:“不认字挺好的,我也就认识这个罢了:‘甩’!我把蒋文淑给甩了。” 万漪的心口扎了一下,她犹豫一阵道:“按说,大爷您高兴和谁好、和谁散,都不是我能管的。我就想和您提一句,您可千万别是因为我,才和文淑姑娘闹不高兴,那不成丢西瓜、捡芝麻了?” 柳梦斋连惊带笑,“你倒说说她怎么就是西瓜,你怎么就是芝麻?” “还用我说嘛……文淑姑娘的才情技艺,本就没几个人比得过,我更是拍马也追不上。照我估摸着,您不过是瞧着刚坐牢那阵,我来看您,文淑姑娘却没来,因之觉得我这人还有几分实在心意罢了。可,原就是我先欠了您的,来看您不过是应当之理,而且仅凭这一点儿心意,也没法子叫我变得和人家一样出色。等您出去后,再瞧我和——” “得得得,我算听明白了。”柳梦斋摆起了手来,“合着大半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真心、她假意,才弃彼就此?” “难道不是吗……” 他斜偏着嘴角笑出来,右耳被牵动着抬高了半寸,“这么着,我和你打个比吧。假如说那天来探监的不是你,而是门外你那位马嫂子,我也因她的‘真心’而爱上她不成?” 万漪哑然无语,她不自觉拿捏着领下的葫芦银扣,满耳都是夏鸟在窗外的鸣唱。 他伸过他双手,轻轻拢住她后颈,“不是小爷我吹牛,我这份财貌,真不至于缺那点子‘真心’,再说我也不稀罕那玩意。我已有的是精致脸蛋、刻花舌头、才女的风情、妖姬的身体……哪一样都能让我开怀。‘真心’能干吗?剁碎了喂金元宝吗?你可别犯傻了!小蚂蚁,不是你的真心才让我看重你,是因为你是你,我才看重你的真心。” 鸟儿们还在唱,唱得像法鼓金钟。“我?可我……我有什么能……”万漪嗫嚅着,一面偎进他掌中,然而她霎时间一惊,摩挲着他手腕道,“大爷,您这里怎么有条这么深的疤?看样子,还像是新的呢……” 柳梦斋抽回左手,望了望横切过动脉的割痕——那是他滴血认骨时留下的痕迹。他含笑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你记不记得咱俩头一回碰面?” 万漪将手挡在了眼前,“爷呀,我巴不得忘了,求您也快快忘了吧,别老记着我在您面前被狗吓得尿裤子……” 柳梦斋大笑,他摇了一摇头,“我见过不少人被吓得尿裤子,不是那回事儿。” “那是……” “这些天我回想起,总觉你我第一面就已结了缘。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说,你不是故意抛下你妹子,你只是死了。” 万漪看柳梦斋一向轻佻的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她憬然有悟,“您的亲人里是不是也有谁——” “我娘。”他抚着腕上的疤痕,眼底镂起了一束光,“尽管好些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我从没和谁聊起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留门曾出过一次大乱子,我娘在乱局中失踪了,到今天十几年过去,连她的模样我都已记不起来,却还是夜夜挂念她。我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疼痛如一股大浪般悬浮片刻,就重重拍碎在万漪的胸口。自她被父母卖入妓院,对弟弟妹妹的无望想念就常常煎熬着她,而当她在这里的小妹书影也被打入诏狱,她的心便又被割掉了一块,夜夜悬挂在睡眠外。万漪难以想象,竟要把这样的夜晚过上个十几年…… 破碎的心潮在她眼睛里散开,她执住了柳梦斋的双手,“你这可怜的孩子……” “总算,你不管我叫‘您’了。”柳梦斋把手指从自己的腕上移去她那里,放在她伤口上的纱布上,两眼回视她和她眼底一览无余的柔情,“小蚂蚁,你非让我说,我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刻起,我就……” 他低垂了双眼,又抬起,带笑深望她,“就老反反复复地想你,除了娘,我再没这么想过谁。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和蒋文淑她们相提并论,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觉得理直气壮,她们卖,我买,两讫不欠。但在你跟前,哪怕是你欠着我的钱、欠了我一条命,我也只觉是自个儿在你这儿做了贼……真的,我也做了你的贼了,像你那天说的一样,腿发软,心乱跳——你摸摸看。” 万漪两耳里轰隆一响,他听见了!她向他表明心迹的那一番悄语他竟然听见了!现在,他又把她的手拽向他自个儿的心,她满手里都是他活生生、急促促的心跳,跳得她直疼。她早已陪过酒,也陪过男人……然而无论是酒还是男人,都未曾令她如此地晕眩。 她望着他倜傥可喜,而又专注含情的面容,眼泪直坠而下。 柳梦斋就那么执着万漪的手摁在自己心口。尽管人们总当他的任性妄为还停留在十岁,但其实他的心早就有了六十岁的沧桑。他还那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守护着各自的秘密与谎言。而他在成长时揭开过的每一座屋顶,其下的真相不是令人恶心,就是叫人恐惧,他听过太多软弱、太多背叛。哪怕连赤裸相对的温柔乡里也处处埋伏着钩刺,他厌倦轻浮的逢场作戏,也一样厌倦那些不堪重负的“真心”,饱含着执妄和索求、控制和占有……至于他的妻子,从第一夜她就一厢情愿地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自问给予得不少,但他的慷慨在人们身上鲜少激起感恩与惜福,却往往招来妒忌与觊觎,招来更大的贪婪。那么多人盯着他,他真正的模样却没一个人看得见,也没人在乎。于是他带着怨气向生活索取、对世界行窃,可惜那空虚却从未因此而减少一分。 他有那么多房子,却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让他扔掉嘲弄、安放自身——直至此刻。 他把她的舌尖像床一样铺开,让自己的心躺上去。 他们俩都不觉这只是第一次而已,他们早就吻过无数次了,在彼此的幻境和梦里。 “小家伙,我才做梦梦见你……”他呢呢喃喃,指尖碰到她胁下的纽扣。 万漪却如被他翻腾的情焰灼伤了一般,猛地向后弹开。 柳梦斋怔了怔,他对半推半就那一套很熟悉,因此也能一下子辨认出实打实的拒绝。然而他很快就一笑,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 “你别臭美了,满脸都是金元宝的口水味儿,小爷我才不稀罕呢。”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随即就摸摸她脑袋,“好啦,我明白,不会在这种地方,在牢里。你乖乖的,等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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