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鸳鸯剑无所谓,舞台在哪里都一样,反正佛儿凭借的只是自己的双眼而已。 她蕴足了功力,举眸睐向尉迟度。 尉迟度先望见一张艳绝、利绝的脸,最吸引他的是这张脸上的一对眼睛——换作其他男人,立刻就会被这眼里的魅惑所炫,但尉迟度被削为只剩半个男人的那一部分却令他看到了更多。也许等这女孩再长大一些,他想,她就能完美地伪饰住那里头所有的愤恨、悲恸和恐惧。 他们的眼神相触了一刻,似两条蛇互相吐了吐芯子。 佛儿臣服地垂下了目光,条理清楚道:“禀告九千岁,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明泉算是民女的师姐,她的母亲一直教习民女舞剑。学艺时,偶有闲谈,民女的师父曾提过,她女儿初学翻剑花时,手腕总这么抖一下——”佛儿示范了一下,动作闲适而舒展,“这是硬舞的姿态,而师父偏爱软舞,并不喜欢,为此,她说她拿烟袋打过明泉师姐不少次,还不小心在她手背留下了一道疤。就在前半夜,明泉师姐指点民女时做了个小动作,却恰是那未经纠正的俏头,且她手背上也没有疤。民女心下生了疑,就又从头回想了一遍,似乎明泉师姐在百花宴上的表演也是偏硬舞一路,尽管她着意掩饰,但许多细处还是有迹可循,委实不像是我师父手里头调教出的人。此外,师父也说过,她女儿的容貌不尽如人意,但这位明泉姑娘的脸子很不差。反正从里到外,她都不像是她自称的那个人。” “难道你师父不认得她自个儿的女儿吗?” “就是这里蹊跷。民女的师父在一夜间因病暴毙,我这个当徒儿的也在百花宴当天突发怪病,没法上台,才会由赴京奔丧的‘师姐’做替补。但那支在百花宴上的献舞,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冲着千岁爷您来的。民女猜不透这其中蕴着什么狡计,但九千岁目光如炬,一定看得穿。” 尉迟度沉默了,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佛儿却感觉足有千年之久。她并不是白白跟猫儿姑学了一场,她早已清楚自己的技巧所在从不是满足男人们贪得无厌的需索——那是最下等的妓女干的事儿,她们这一班姑娘面对的是一群因疲惫、因紧张、因焦虑,或者因过度满足而早就变得迟钝不堪的男人,她们必须使尽浑身解数去唤起他们越来越难以唤起的欲望。然而佛儿失望地观察到,尽管她已在眼眸里凝聚了所有的能量,尉迟度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看她的方式里没有丁点儿欲求,只有探究和钻研;仿似一个孩子对着一只新奇闪亮的小昆虫。 佛儿慌张了起来,她叩个头道:“倘若是民女太过冒失愚钝,拿这些鸡毛蒜皮烦扰到了千岁爷,还望您念在民女一片赤诚之心,从轻治罪。” 又一阵沉默后,他忽地开口说:“你很好,又忠心,又细心。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蚀骨的凉汗乍然间涌出,佛儿心头一松,她已不再有富余的力量去维持媚态,那种冷漠又尖锐的气质就重新在她周身弥散开来。 “千岁爷真要赏我,那我不要别的,只要一所屋子。” “哪里的屋子?” “怀雅堂,从前凤姑娘那间屋,现被另一个姑娘占着,她不配。” “另一个姑娘”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万漪。万漪也是因柳梦斋和尉迟度的双双打赏才一炮走红,得以搬入整座怀雅堂最好的房间。虽然佛儿无从得知打赏万漪的那一位“九千岁”并非本尊,但她也聪慧地略去此节不提。 尉迟度将两眼收紧成一道细缝,“你想要的,不止这一间屋子吧?” “眼下我能要得起的只有这个。将来,再说将来的。” “你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野心,非找上咱家不可?” “我的野心,只有千岁爷您这样的男人方能满足。不过,最终向您开口前,我定会拼尽全力,让您认为我值得。” 尉迟度被拨动了;他一向欣赏这种人,他们从不祈求命运,他们只和命运做交易。从佛儿出现在他面前起,第一次,他赏给她一抹笑意,“你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佛儿,”佛儿再度磕了一个头,面颊变得潮红发亮,“回千岁爷的话,我叫白佛儿。” 最后,在她离去前,他唤住她,“等等。” 佛儿见尉迟度轻轻地举起那只手镯,“这个,你哪儿来的?” “凤姑娘赠我的。” “那你就替她收好吧。” 尉迟度把镯子还给那少女,摆动指尖使其退下。然而许久后,钻光留下的虚幻光点却依旧浮游不散,烧灼着他的双目。 有时,他的深夜也是这样被“她”冰冷而闪耀的游魂嵌满。有时,他是那么地思念“她”。 “启禀九千岁!” 尉迟度自遐思中举目,他望见自己的近卫首领。他对那年轻人点点头,“何事?” 对方三言两句,便将明泉适才在会馆中险些被暗杀,以及她请求单独入觐之事一一禀明。 “天一亮,就宣她觐见。”尉迟度揉了揉眼角,发下指令。 翌日拂晓,明泉来到了尉迟府。通过贴身检查后,她被领入内厅。明泉拿双目飞快地搜索着地毯前的一溜儿地砖,本来她被告知,某一块砖上将留有一道水印,她只消跪上去就好——但明泉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晓得是埋伏的内线忘记了做标识,或是水洒得太早,在她进门前已然干去。不过没关系,纵然找不到备好的武器,她发间还有一支足够抵用的发簪。明泉跪下来,恐惧令她的心怦怦跳,但兴奋已开始在她的指端蠕行。 “九千岁驾到!” 马上,从内室传来靴声,一道影子闪过,人在雕椅上落座。明泉叩头行礼,“千岁爷,贱妾有机要密禀,但恐人多口杂——”而后她仰首,拿涂画得完美无缺的脸蛋仰望他。 一望下,明泉就愣住,一切都和说好的不一样。出现在座上的并不是尉迟度本人,依然是尉迟律——明泉从他的眼神中认出了他,他拿眼神紧扣她,微眨了一下眼皮,摆了一下头。 “那你们就退下吧,咳咳、咳,让她单独说。” 那三声咳嗽——两声长、一声短,代表着情况有变、行动取消。 那一瞬,明泉简直要崩溃。她无法接受,如此之多的牺牲才把她送到这一步,眼见只剩下最后一步,居然要狼狈地放弃?!她几乎欲拔出发簪冲入内室,找到哪儿就杀到哪儿,“尉迟度!你这阉狗藏到哪儿了?滚出来受死!” 但她当然没有这样做。唐席曾将她闭关训练过一年之久,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明泉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但她知道,她必须启动备用计划。于是,她把编造好的那一套谎话娓娓道来——种种迹象都透露出昨夜的刺客就是留门的门徒,是柳老爷子的手下;伪装的“尉迟度”则煞有介事地聆听着。 她和他心知肚明,里外有许多耳目在监听着他们,因此他们都把各自的语气拿捏得恰如其分。如果说有什么还是出卖了他们,那就是他们共同的眼神:疲劳、木然,还没来得及战斗,就完全被耗尽。 明泉告退,走到厅门时,她就被捕了。 拷打并不算太残酷——假如明泉在适才接见的过程中稍有异动,她面临的酷刑还会再恐怖一万倍。尽管如此,她也到炼狱里走了几遭。不过明泉始终一口咬定,她之所以冒充商大娘的女儿,是因为唐席唐三爷早就勘破了柳承宗欲行刺九千岁的阴谋,但苦于抓不到证据,另一方面也是要借机打掉柳家的势力,才会知而不报,而只提前安排了她以救护九千岁。 “就是这样,我全都招了。” 昏昏沉沉时,她仿佛又回到受训的小屋中,当唐三爷叫她反复记熟这一段说辞,以及各项琐碎细节时,她曾不耐烦地反问他:“我不是明泉吗?这就是我的伪装身份,干什么又要一层伪装?” “若有人扒开了你的第一层伪装,这第二层伪装便能救你一命——救我们许多人的命。” “怎么会?三爷你事事设计严密,不可能有人看破我的伪装。” 三爷摇摇头,“总是会泄露的。总有人力思虑不到之处,不知哪双眼、哪张嘴、哪一个要命的错漏,就会把咱们的心血全毁于一旦。惴惴小心绝不会错,你听我的。再练一遍,来吧。‘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唐三爷收养的孤女,他得知留门中有人要行刺九千岁,所以命我暗中保护……’” 他逼她不停地记忆、不停地练习,从笼统的叙述到每一件小事,包括对话的措辞,包括衣裳和天气……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刑具的包围中再来一遍,以教会她如何应对审讯。而正是这些谨慎的付出保证了她在皮鞭和钳子之下也不会出错。 明泉根据事先设计好的那些防线,一道挨一道地往后退,从一个谎言退向下一个谎言,故事嵌套着故事,但那些人却以为是他们弄得她一步步彻底垮掉了,这才满意地结束了审讯。他们走后,地牢里的暗夜就向她压下来。明泉慢慢被按入到梦境底部,有那么几回,她的梦会被啃咬她脚趾的老鼠打断,先开始她还踢开它们,后来她睡得太甜,它们已打扰不了她了。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执剑起舞的女人,当她舞动时,曾美得大杀四方。 明泉死于鼠疫。镇抚司将消息上报时,有一丝忐忑。因为九千岁虽责令严审,但并未说要取人犯的性命。不过尉迟度在得知明泉的死讯后也未再追究,按照他想来,不妨把这舞娘的死当成是警告,送给那个唐席。 无论你这头“糖蒜”如何精通这一套——靠着诽谤和圈套击倒对手,再踩着其尸体往上爬——都休想拿这一套来操纵咱家。是咱家,操纵你和你的生死。在你和柳承宗之间,在你们那肮脏的万海会和留门之间,迟早要有一边,阖门倾覆。
第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5) 十四 半敛眉 死人被葬入长眠,而活人的绝望依旧一望无际。 唐席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筹备良久,眼看胜利在望,却转瞬间归于海市蜃楼。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中振作起来;战士死去了,战斗依然要继续。 经过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泄密的源头。尉迟律托人转告他,那一夜前半夜,无端端来了个小倌人面见九千岁。而万海会的消息网则捕获了这样一则信息:槐花胡同巡警铺的档头出面,令怀雅堂的掌班给一位小倌人调屋子。这两件事情合在一处,唐席便恍然大悟,不过他仍有些细节没弄明白,于是他备下厚礼,于这一夜初探新花。 佛儿懒懒地趿着鞋迎出来,瘦比经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悬着细瘦的驼峰鼻,那一点笑容就汪在鼻翼两边,十分简淡——尤其与前几次会面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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