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将万漪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一袭质地轻软的罗纱衣裙,嫩黄丝带束腰,便不看脸儿,亦知是一位腰细惊风、曲致玲珑的佳丽,更何况那一张俏脸画得是甜红满腮,唇上还施着湿润的胭脂,双眸里含烟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灯下摇曳的解语之花。 然而她越是悦目宜人,他就越恼火。 柳梦斋素来不擅长压制自己的脾气,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来,“怨不得生意旺,从浙商家的小少爷到学士家的老封翁都来捧场。啧,真是个动少年心、要老头儿命的美人!” 那一层笼罩在万漪皮肤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来,但她依旧撑住了笑脸,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盏温的。怎么了,心情不好呀?” 柳梦斋摆手叫丫鬟婆子们退下,只目不转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着心情不错。” “你来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来呢?你不也照样笑容满面、送旧迎新吗?” 柳梦斋一拍桌子,爆发了出来。他原本已打算赎娶万漪,怎料与父亲的一席夜谈却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所顾虑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败,那他的妻妾也绝不会有好下场,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万幸,怕只怕会充为边庭军妓。他又怎忍心为一己之私欲,而将所爱的前途性命置于不顾?索性在度过危机之前,和她保持距离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几天猎,但,当他的鹰犬们像往常一样扯出野猪和狍子的内脏分食时,他却不再是那个高坐马上的得意猎手,他是垂死的野兽,正与自己的心和肝分离。 他终究是舍不下万漪,几经挣扎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满以为她在分开的日子里一样是愁绪满怀,因此准会向自己问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烦姑娘和他闹,任何追着他要“解释”的女人,最后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别。然而这一回,他却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释,安抚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为她的哭闹准备好怀抱,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拿若无其事来招待他!柳梦斋并不是头一天逛院子,从前哪个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还要骂人家说,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涂欢喜便是,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计较,岂不是一等一的糊涂虫! 然而柳梦斋明知自己的荒唐,却就是忍不住。他亦知自己的言论会刺伤她——他就是要她受伤。 眼下,万漪的表情既令他痛惜,但也叫他快意。 “大爷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呢?你就不生我的气吗?” “我、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你再好好想想,就没一点儿生我气的地方?” “没有啊……我怎会生你的气呢?” 柳梦斋被她反问得张口结舌,他头一摆、脚一跺,“你真行!算我看错了!” 好几个下人正猫在外间听壁脚,这就见柳梦斋面上结霜、脚下生风地走出来。她们也见惯了客人和姑娘起纷争,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撵着柳梦斋来哄,“大爷、大爷,我们姑娘怎么得罪您了?您消消气,叫她给您敬茶赔礼……”另一路就进去催促万漪,“姑娘,你快追上去,好好和大爷说说,认个错,啊……” 柳梦斋头也不回,径直穿出了楼角的月亮门,眼见就要飘然而去,却自个儿停住脚,把两手骨节扭得乱响,好似怎么也平不了这口气。他又腾地一转身,沿着原路大步走回。 这一下,紧追在他身后的那一串仆妇也连忙刹脚,有个婆子闪避不及,竟险些撞在柳梦斋胸口。他怒目呵斥道:“滚!滚远点儿!” 马嫂子忙张开了双臂,驱赶众人,“都走开,咱们走,让姑娘和大爷自己谈……” 万漪也已追出,立在阶下急喘着,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柳梦斋气咻咻地瞪着她,“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嗫嚅道:“我、我,那个……” 他又被她惹恼了,似平日里对金元宝那样“嘶”了一声,一步迈上前。万漪猛地一抖索,抽紧了两肩,闭起眼。 她那模样令他一怔,随后柳梦斋明白过来,她当他要和她动手。 他的心被什么拧了一下似的,柳梦斋用力叹口气,尽量抑住自己的狂怒,使表情和语气显得柔和一些。 “蚂蚁,我不打你——我不会打你。我就问你,那夜里我走时专门和马嫂子说了,让她告诉你我第二天来瞧你,她转告你了吗?” 她重新睁开眼望他,犹带畏怯,“嗯。” “你自个儿喝多了,赖着我问我第二天来不来,我也亲口答应你了。你记得吗?” “嗯。” “那我第二天没来,接下来几天也没给你信儿,你就不闻不问?” 万漪又连喘了一阵,突然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第二天你没来,我等足了你一天,也不知你为什么爽约。我反省自己,并没什么特别得罪你的去处,又怕是自己喝多了,说错话触犯你,但想你总能担待我酒后失态,不至于就绝迹不来了呀!第三天我又等了大半日,实在耐不住,就去你府上打问,门子说你出城打猎去了……” “你去过我家?怎地没人和我提?” “我是叫马嫂子前去问的。她说大爷你一向是这样,寄寓花丛、处处留情,而且一旦厌倦了,也是极绝情的,说断就断,对金刚也不留脸。听她这么说,我就想起那阵子你刚抛掉文淑姑娘跟我好的时候,好些人都奚落我,说我是‘牢饭’,说你一出狱就得和我散。能挨到这会子才散,在我已是非分的福气了。所以我也就认了,想是你对我厌了……” “我厌了你,今儿干吗还上门来?既然我来了,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么?你就对我不生气、不怨恨?” “你只是失约了呀,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柳梦斋“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又拿手在面上一阵乱抹乱耙,“白万漪,你到底拿不拿我说的话当真啊,啊?你以为我说话像放屁是不是!你以为,我对你说的,我和蒋文淑她们也那么说?我和随便哪个姑娘都那么说?你当我什么人?婊子吗?!” 她骤然泪涌,扭绞着双手哭起来,“对不起,哥哥,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别气好不好?气大伤身,你平平气吧,对不起……” 柳梦斋但瞅她层层密密的睫毛上已坠满了水珠,不由得心软,但依旧是余怒难平,“甭来这套废话!我且问你,我前前后后和你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信过我?”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就是、就是……” “啧,你痛快点儿!别老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 “我信你,哥哥,你说的,我全相信、全记得。只是,我知道你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柳梦斋呆了呆,他先以为自己懂得了她的意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万漪摁了摁两颊的泪水,抽噎着道:“我虽然笨,但也能瞧得出什么是随口说说,我打小见得多了……常常爹娘应承了我什么,我苦盼好久,他们却给忘了,我要问,只不过讨一顿打而已。你不是那样的,哥哥,你和我说的时候,你是发自真心的,绝不是随口打发我,我瞧得出。可是,那也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懂,但感到火气在迅速平息。他将两手拢在她肩上,那儿一抽一抽的。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 “我妹子,你晓得的,我在这里有个妹子——影儿,她和我一起立过誓,说好了互相扶倚、永不分离。结果,她一听说他们找人去牢里照顾她那位詹叔叔,就头也不回地抛下我。我劝她,我求她,我跟她说,那地方太可怕了,我说你要有什么长短,我这个姐姐岂不为你一辈子完不了的痛心?影儿她也哭,可她还是走了。她之前答应得我好好的,一下就全不作数了……” “小蚂蚁,你是……” “我不是怪她。她那詹叔叔是救过她性命的大恩公,她原该瞧他比我重。不过你想想,我影儿妹子是一介孤女,尚且有叫她更挂心的人,何况你这样一个交游广阔的男子汉呢?你们留门又是京中第一大门会,难免哪里就冒出什么人、什么事儿,让你不得不去周旋应对。我哪里来那么大脸,敢要求你时时处处把我、把和我说好的话搁在全世界的最前头?哥哥,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明白人都有难处,也都有变数,我早就已经、已经什么都不敢期盼了,不过伤心也还是一样的伤心……跟你说实在的吧,你不告而别这些天,天天我都蒙着被子哭,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恨你又恨不动,只想你想得要死,我还当你和我变卦了。” “没有!我绝不会和你变卦寒盟的,绝没有!” “我知道呀,”万漪含着泪撇撇嘴,忽又破颜一笑,“才一听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先前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并没有故意不理我。你人都回来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生气怨恨呢?高兴都还来不及!不过你要是,嗯,希望我对你生气,以后我对你生气就是了。总之,你想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柳梦斋原已消了气,然而听至此,他胸口重又燃起了几点火星,人却苦笑了出来。 “小蚂蚁,你可真能怄死人!你能不能别老这样,啊?别老这么时时为他人着想——为我着想,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只管想着自己,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啊?”说着说着,他自个儿都觉得说不通,一阵词穷,索性将她揽入了怀中。 柳梦斋觉出万漪也伸手环过了他的腰,紧紧地扣住他,将整个的身体与他贴合。他的心立刻就向着她掉进去,她温软的胸口、香润的发丝、窸窸窣窣的呼吸与啜泣……一起裹住他的心。刹那间,他这些凌乱的思绪:又想凶她,又想呵护她,又想纵容她,又想矫正她……全都一一平息。就算她不习惯要求和索取又如何?她本来就用不着要求和索取。哪怕他走掉,一样会走回来,回到她怀里,自己把心硬塞给她。 远远地,马嫂子他们望住这一对少艾情侣,丢眉弄眼地笑起来。二楼上,另有一缕目光高高垂下;佛儿冷笑一声,她俯视着天井里万漪和她那位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缠绕在一起的一团黑影,那影子忽有细微的颤动,他们在接吻。 佛儿别过了眼光,从口内喷出一缕青烟。 她刚刚学会抽水烟,但已迷恋上了嘴唇和那温润烟嘴相吮时的触感。佛儿完全想不通,当女人明明拥有琥珀的、翡翠的、玛瑙的、象牙的……种种不同材质,但同样坚固而珍贵的烟嘴可供挑选时,为什么偏自愿选一张最软弱肮脏的、男人的嘴? 就是贱!狗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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