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席却丝毫不介意,他拿出征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和佛儿姑娘静弈一局?” 佛儿听出他把重音落在那个“静”字之上,便抚着腕上那只钻光四射的镯子道:“来人,去取棋盘,然后你们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许久,两个人还只是埋首弈棋,谁也不开口。唐席不由对佛儿升起了几分佩服来,她年纪小小,却这般沉得住气。 “佛儿姑娘,今儿可真闲在。”末了,还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里偷闲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于牛档头的亲口关照,而且说是‘上边’的意思。至于这‘上边’究竟有多上,众说纷纭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还不都是托三爷您的福吗?三爷头先不叫我上台、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还有更大的捧主等着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儿,毫无疑问,她曾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谄媚不过是屈于形势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来掼在了地上。他内心对佛儿恼火极了:她间接害死了明泉,她让卢凌和布局中所有的捐躯者都白白送命,她断送了他苦心孤诣营救少帅的最佳时机,最后还这样当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断这小丫头细瘦的脖子,但他必须承认,当她亮出这一副用于激怒他而非愉悦他的真面目时,他才终于对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摆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圆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动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个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剑,戴大人不悦而出。第三天,慕华庄的掌柜在这里碰和,姑娘推病不见。迄今已又过了两日,再无一人叫局碰和。” 佛儿登时就翻起她冷厉的眼睛瞪过来,“三爷您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吧。” “我想得若没错,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岁本人。既然曾得过活佛爷的眷顾,等闲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过恕在下多说一句,九千岁最早做过的倌人与男子通奸,被丢去喂了狗,之后的凤姑娘也为了安国公而背叛他,至于我这回献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却又伪造了身份——” 他不动声色向佛儿“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间的关系,尽管他猜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恐九千岁再难信任哪一个‘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对白凤一样,公然力捧你好了,干什么还要叫人通过地面儿来压制你妈妈?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挂出来,又干什么听凭谣言纷飞?必是他老活佛不准你张扬吧!所以,纵然佛儿姑娘你一心抱佛脚,佛脚却也没那样好抱。况且名声易逝、美貌易凋,姑娘就不怕虚耗了青春么?”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话说佛儿虽如愿接近了尉迟度,也得到了怀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铺的来人却直接告诉她,把嘴管牢。佛儿无法拿九千岁的名号替自己吹嘘,就只能凭借这一所豪庭临江钓鱼。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权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阁老尚书、顶尖富豪一共就那么几位,全被一班红姑娘们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满足不了佛儿的胃口,她压根无心应对,因此其门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反倒是被强逼着搬去了楼下的万漪花运当阳,那一份热闹劲儿堪比对面的金刚龙雨竹。佛儿被这两位红人左右夹攻,纵使强摆出不在意的态度来,心里头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际听唐席点破,她便把一颗棋子来回捻弄着,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么,先前我死命巴结三爷,三爷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坏了三爷的事儿,您倒有好心为了我不成?” “正因为姑娘坏了我的事儿,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与之为敌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 “三爷同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可结盟的地方呢?” “有是有,不过先要看姑娘对留门那位大少是否暗怀情愫。” “那个花花大少?哈,三爷耳目众多,岂不知我这屋子就是从他相好手里夺过来的吗?” “你和你那位姐妹——叫‘万漪’是吧,不就是你们俩起冲突,才叫我有所顾虑吗?谁知个中缘由会不会是因情生妒?毕竟柳大他年少英俊,那一份财势更是引人,自来都惹得无数俏佳人跃跃欲试地往上扑,姑娘有争胜之心,亦不足为怪。” “一条被窝睡不出两样人。就凭柳大看上万漪那丫头,他自个儿准定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我争谁,也犯不上争这么个鸡鸣狗盗的二世祖!” 唐席出其不意地抛出“柳家大少”,就是要观察佛儿的反应;他看到她惊异、骇笑,看到她浓重的不屑,唯独没看出一点点心虚嘴硬。最后,他眼看她终于择定了落子之地;她走了又谨慎又顽固的一步。 “三爷,该您了。” 唐席撤回目光,扫量起棋盘上崭新的格局,“以我对姑娘的判断,你也不是这样眼皮子浅的俗妇。既如此,我们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了。起初,我安插明泉挤掉你,”他敲棋,吃掉她一颗子,“就是为了派她接近九千岁,却不料横遭姑娘作梗——” “我猜,是不是三爷布下的这手棋被我给‘吃’了,”这一次佛儿想也不想,也干脆利落吃了他一颗子,“您就想,干脆把我变成您的‘子儿’得了?” 唐席笑起来,“若姑娘早些显露这一份精明,不拿纯甜多情那一套傻把戏糊弄我,我也不至于敢拿你做垫脚石呀。” “三爷早打算好拿我做垫脚石,却还得我们掌班妈妈拿献金求着您让我上台,这才叫精明,小女子望尘莫及。” 二人对视了一刻,由佛儿的眼神里,唐席看出她什么都猜到了:商大娘是他毒杀的,她自己在百花宴闹病,也是他叫人做的手脚。而他之所以控制了毒药的剂量,没直接送她上西天,也不是出于仁慈,只不过是因为接连两桩死亡会引人注意,毫无必要罢了。佛儿明知他是险些取她性命的凶手,却没有丝毫怨恨之情的发露,当她说他“精明”时,并不带讥讽,语调朴实无华得就像果农在评价这一树果子长得不错。 唐席对她肃然起敬,他没向佛儿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种女人。他满怀真诚的敬意赞美她道:“佛儿姑娘,你真是闺帷中隋何、陆贾[1]。” “什么‘随和’?我‘随和’吗?呵,谁叫您是万海会会长,我只是个小窑姐儿呢?咱俩要掉个个儿,权柄在我手里,我保险不随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摇摇手说:“我打交道的窑姐儿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随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欢你!” “是吗?可妈妈说,男人只喜欢蠢乎乎又爱笑的,他们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她第一次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带着些无耻的讨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数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聪明人,物以类聚嘛。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怀有什么目的,谁耐烦装傻充愣跟他们耗时间!” 佛儿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着对面那一双敏锐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敛了笑容,“三爷这话可真是高抬我了。” “话值什么?几点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实实在在高抬姑娘。”唐席又摆开了一步棋,便令棋局显得愈发复杂难测,“不出一个月,我保你红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当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拢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么来回报三爷呢?”佛儿把手插进棋盒里搅动,暂时没决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长一笑,“我再和姑娘确认一遍,你对那位‘鸡鸣狗盗的二世祖’确实没兴趣吗?” 佛儿猛一下举眸直迎道:“三爷的目标,是柳家?” 唐席对这个小姑娘越来越满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门是老牌势力,在下的万海会则是后起之秀,如今我们两派在九千岁那里争宠,最终谁能取胜,就要看关键时刻谁能往九千岁耳边多送几个字。依我之见,姑娘或许有这份潜力。” 唐席并没有欺骗佛儿,他和柳家的确在“争宠”,只不过这一场竞争,唯独赢家才有活路。 佛儿带着些自嘲说:“三爷,您不也查到了吗?九千岁虽把白凤的屋子赏了我,却拿我也当白凤一般处理,远远撂开不理。您让我在九千岁耳边吹风,我可没有这份实力。” “你这么个小人儿,居然想利用九千岁,他当然不会对你多加理睬。但既然你已闯到了佛祖面前,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你来呢?——我可不能冒这个风险。佛儿姑娘,哪怕你不帮我,但只你不去帮我的对家,我就承姑娘的情。” “三爷,我害了明泉,您对我就一点儿不记恨?” 唐席几乎就要说出——“我也害了你师父,也差点儿害了你”——但他不会说,他毕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承认。他只淡淡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2]。” “您说的是什么?”佛儿放定一颗棋,放得小心翼翼。 “说的是棋经。宁愿输掉一个子,也不可失去先机。”唐席盯住了纹屏,笑笑说,“这一局,我输了。” 佛儿跟着笑了笑,“三爷有心让我,咱们是和局。” 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他,在这无休止的角力后,对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在沉默的契和中,他们缔结了盟约。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约,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约。 让我们扔掉喜恶,忠于伟大的交易! 虽然唐席一再谢绝,佛儿仍坚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门口吧。”她的姿态再一次柔和了下来,而且自然得多,不带刻意的献媚。 到廊外,她就着灯笼的光团细瞧了他一眼,“三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声道:“究竟哪里露了馅?” 佛儿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父最讨厌这俏头。” 唐席的双眼被她手镯的钻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对,翩翩会谅解的。翩翩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战士的血脉,她一定懂得战争的丑陋。 为了击败最大的恶魔,常常,我们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结盟。 唐席若是再迟行一刻钟,就会面对面撞上自己的死对头柳梦斋。 柳梦斋将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侍队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进的门,神色急切,大步流星。万漪原本有几拨客人在花厅吃酒,本房的西屋也开着一桌牌。猫儿姑一面把柳梦斋让进空着的东屋里,一面就遣人通知万漪。万漪虽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抚一番,这才姗姗来迟。 当着人,她单单对他安了个万福,“大爷,今儿有空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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