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意旨总叫人费解,却也让人不得不遵从。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便扬声大喊道:“枉千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可你这号不识抬举的东西,活着就是糟蹋粮食!”一边骂着,他又重重地对拍了几下手掌,拍得掌心都发红。 詹盛言低声道:“照我脸上打。” 徐正清不肯。 詹盛言一笑,“老徐,我可连你肋骨都打断了。赶紧的,照我脸上打。没巴掌印,那群‘狗’会怀疑你的。”而后他也提高了嗓音,“徐钻天,你他妈别往那阉狗脸上贴金了!他不留我命可也成啊?谁叫他是个钱痨,挨门挨户地讨钱,讨到我门上了呢?你喊他自个儿来给爷唱上两出莲花落,唱得爷开心,赏他个三钱两文的也说不定!” 詹盛言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拽。徐正清到底是咬着牙撂了他几巴掌,把他的嘴唇都劈裂了。 詹盛言就用渗血的嘴唇再度朝向他耳际贴过来,“就当我拜托你,老徐,替我这侄女留条暗道。人家是下井救人,但我不能真叫这么个小姑娘随我陷在井底吧!” “好好,不过此事非易,你且容我想想。” “我全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可有什么不妥。” 尽管万分艰难——必须佐以不停的对骂和殴辱,但他们还是设法完成了真正的交谈。徐正清走出来时,詹盛言从后头追上来,把一包犀牛角粉摔开在地下,“祖爷爷我已有了你这孝子贤孙,用不着了,留给你那阉狗主子!” 徐正清装模作样地回骂着、大笑着,他余光瞟见了那个立在廊下的少女。看她神色,她一准以为这个可恶的“徐钻天”之所以要求单独提审她的詹叔叔,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发泄私愤。因而就连她躲避他注视的样子,都充满了鄙恨。 不过徐正清只感到惊讶,这个“书影”明明只是龙雨竹身边毫无生气的小丫鬟呀,怎么在这由死亡统御的地带,或只是在詹盛言身旁,她反而拥有了发狂一般的生命力,摧枯拉朽地成长了?玉光隐隐的肌肤之上,五官的线条已悉数展开,流畅优美却又隐带棱角,秀长的淡眉,高洁的鼻峰,一双横飞入鬓的丹凤眼,双唇沉定而紧闭,一派的清雅娇美,而又一身的淑静庄严。 徐正清暗暗地叹息,方才詹盛言编排自己是贪狼星下凡,没准这是真的!毕竟除了贪狼星君那样天注定的欲星,哪个男人配得上此等艳福?哪怕已成了个目不可见的盲人,相随在侧的亦是这等月貌花容! 而为了将这朵明葩移入上苑,她那位护花人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不过徐正清并不意外,毕竟詹盛言早向他解释过,自己之所以将财富多地储藏,一是为分散风险,二则是担心一旦坏事,那么被他牵连的那些无辜之人还能有机会拿钱买命。这个人就这样,不肯为自己的安逸而向仇敌献上一个子儿,却不吝拿出两处宝藏,折合五十万白银,以换取一个少女的一线生机…… 徐正清记住了詹盛言告知他的两处地点,再辗转由那个以通神之力著称的尹半仙报告给镇抚司。 “土地爷都不敢隐瞒九千岁,千岁爷真乃天命所归!” 果然,宝藏一挖出,舆情鼎沸,就连尉迟度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徐正清自然是跟着大肆吹捧,但他的内心不禁有些怀疑,尉迟度真如表现出的那一副自信,信这些怪力乱神,信自己就是天命的化身?再后来徐正清想通了,就连他们这帮人:从贵族到文士,从舞女到小兵……所有铁了心要除去尉迟度的人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坚信那恶魔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护体,那么尉迟度本人又怎能不信?自阉而不死,伤重而不死,遭遇无数的刺杀和背叛而不死,一次次逃生,一次次翻身,直至从一个贱奴变成了权力的主人,无边国土上布满了他的塑像和殿宇,耳边从早到晚充斥着神佛才能享受的礼赞,千百遍地告诉他,他是活佛,是真神……这一切不靠命,还能靠什么?也许尉迟度甚至会相信,他能凌驾于天命之上! 尽管如此,读过的那些书、经历的那些事早就令徐正清彻悟不惑:自古至今,从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天命之上,命运宰制所有人,包括最高尚的那些,也包括最残忍的那些。 所以他在等,等命运对尉迟度改变心意。它迟早会的,它总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同时又如此善变。 而在命运彻底掌控尉迟度之前,就暂且让那些占卜家们代劳吧;那些号称从五官、掌纹、信口说出的字、昨夜的梦、桌面上散乱的铜钱、掉出竹筒的筹签、乌龟的背甲、空洞的镜面……那些从随便什么都能够读出我们将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总是些卑贱的瞎子或孤女,但也总能令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们俯首听令。 或许这些人真能够参透命运的奥秘,或许并不能,但他们中的佼佼者必定和命运本身一样,擅长以贪欲和恐惧去操控他们的玩偶,譬如那位福马巷的尹半仙…… 徐正清感到自己洋洋洒洒的思绪逐渐踉跄,在那一平如砥的雨地之上停下来,消融开。身后忽一阵窸窣,龙雨竹下床来,将整个人腻过来挨挨擦擦。 “阁老,什么时候起来的呀?回床上再睡会儿吧。” “呵呵,不睡了,睡不着。突然想起有件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他一面说着,仍然揽过她,毛手毛脚了一阵。 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 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 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 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 徐正清穿上了外衣,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乘轿而去。 雨竹将他送下楼,回房已没了睡意。她坐下来托着腮,回想起昨夜间宛转枕屏的风光,继而又想起徐钻天送她的礼物。 “这一对丹砂琥珀耳坠子原是土司夫人所有,我一眼就看上了,专门留下来给你。结果回京一通臭忙,就全抛在脑后了,昨儿才想起来。喏,小妖精……” 她拨弄着撂在妆台上的那副耳坠,蓦然被矛盾的情绪攫住。大多数时候,她都庆幸她是龙雨竹;她的姿色和身材都不算顶尖,头脑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她有一颗和大多数女人完全两样的心。谈情说爱对她而言就像男人们之间的吃饭喝酒,要么是消遣,要么是为了争夺某种利益而做的铺垫。她上床也活像男人上酒桌,不管上了头曾怎样地满口胡话、热泪盈眶,只要一拴上裙子,她就立马冷静下来,所以她很少吃亏,也从没受过骗。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比如眼下这一个日夜交替的晦暗时刻,雨竹也会特别想尝一尝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人,甘愿为他去做到一切、放弃一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最终,她无聊地嘟囔了一声,抛开耳坠,打个呵欠,又钻进了被窝。 一眠无梦。 [1]北斗天枢中的贪狼星被认为是智星,道教有说法,贪狼星会下降凡间度化众人、带来和平。唐代名将郭子仪就被认为是贪狼星下凡。 [2]凶气所出称为“放曜”。 [3]句出〔唐〕李世民《赐萧瑀》。 [4]句出《老子》二十八章,形容明知是非黑白,却能保持暗昧,如无所见。
第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7) 十六 拼一醉 书影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家,家中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死而复生的蝴蝶,她于今只梦见血。遍地的血腥,她不是在血里头追和逃,就是在血里找,她找来找去,却既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 自那电闪雷鸣的一夜后,夜夜动荡,她竟再未有过一宵安枕。 新至的一夜,又有隐隐的雷霆从天穹滚落。书影强迫自己闭上眼,只觉眼帘后一抖一抖地亮起来,又倏然晦暗。继而,她便觉口鼻处一阵烘热,是一只手轻轻覆住了她。 书影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便见詹叔叔坐在那儿,就像那一夜一样,就连他的下一个动作、对她所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摸索着向她俯下腰。风声在怒吼,折断了树枝。 他好沉!尽管她天天都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具她不停为之端水、喂食、清洁的身体——却依然没料到,当它整个压覆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居然会这样沉!他不再仅仅是一方冰凉结实的额头、一抹被皱痕刻花的嘴角或手背上结痂的皮肤、又刺又硬的胡茬子……他变成了一整个儿令人骇异的沉重力量,几乎在刹那间就将她囫囵压碎、铲走。书影感到自己被从内到外地翻卷出来,四下飞散,她完完全全地为他所拥有,仿如一根羽毛被强风所拥有。 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夜晚在一片惨酷的明亮里爆炸。 书影蓦地里哭起来,“叔叔……”她在他的嘴里叫他,“叔叔、叔叔……”她唤,她呢喃。 而后她就醒了。 窗外一片虫声,月明风静。 有那么一小会儿,书影沉浸在余梦中,全身都是轻盈的、纯粹的;她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去,只不过是一股浑然涌动的欲望。然而,待最后一缕模糊的神思也回到躯壳,书影立即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最令她羞愧的,就是梦醒带给她的居然并不是往昔从噩梦里爬出的解脱,而是一阵阵难言的空虚与怅惘。她摸索着自己的嘴唇,寻找着梦境的残渣:他的身体压制着她的身体,他的嘴唇覆盖着她的嘴唇——有一次,她不小心窥见了徐大人和龙雨竹就是这样做的。书影记得她当时恶心欲呕,她扭过头就跑开。那么,为什么她会梦到自己和自己最最敬爱的叔叔一起做这样恶心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恶心的感觉? 至于那是什么感觉,书影无从形容,甚至无从回忆。梦境和现实间一定设有某种关卡,绝不允许人们夹带任何东西过境,那些微妙的、模糊的、庞大的、混乱的……均已被一一没收。好似当初她从伯爵府被押送至羁候所时,就有个婆子将她偷绑在发髻里的传家宝——一只世祖皇帝赐给她先祖的玉指环——搜出来,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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