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回忆不起那一只指环的样子,唯独只记得它的珍贵。 书影哭了。在这么个黑漆漆、静寞寞的夜里,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之所以没有再梦得更深,只不过因为她也不知男女间的下一步是什么。但假如她做到那一步,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毕竟她已要求过、哀告过,“叔叔,我不走,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但他每一次只摇摇头,带着严厉的微笑,“别说傻话,你必须走。” 但他要她走到哪儿呢?不管是槐花胡同还是紫禁城,不都是没有他的地方吗? 日出时分,她才挟着迷乱情绪睡过去一阵。整个白天又是提心吊胆,不是担忧马世鸣他们会来找事,就是担忧会有人来将她提走,好在一天又无事无非地过去了。 到得掌灯时,吹来解暑的清风,风来处堆起了一片黑云,书影就晓得,又要落雨了。 果不其然,她刚洗漱完躺下,风便大起来,把门户都拍打得砰然动摇。再半刻,万道金蛇腾起在夜空窜动不定,飞舞的电光过后,飘风急雨就汹涌而来,瞬时间便一片白昏昏的雨气,竟好似那瀑布飞流、汪洋倾泻一般,檐溜和铁马全都被雨水砸得哗哗乱响,仿似是整个天地都要被这骤雨击碎。 书影怔怔地躺着,但她的灵魂却又蠢蠢欲动地向着风雨飘摇里爬进去,爬入那些潮湿、闪耀和震撼。 风声雨声遮蔽了一切,让她变得——书影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自己,“无畏”?或只是“无耻”? 当她推开他的房门,她一点儿声音也没出。 她摸着黑向前走,正好一道闪电迸开。书影惊见詹叔叔竟直身枯坐在床边,脸孔木然如凸起在暗夜之上的浮雕。 她有些被吓到了,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低不可闻的一声,即刻就令他浑身一抽,他的手往床边去找自己的盲杖,“影儿,是你吗?” “是我,叔叔,是我!”书影马上作答,她不敢迟疑,否则他准会抡起手杖打过来。 他放松了下来,连脸上的皱纹都软化了,“怎么了?这么晚,有事吗?”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过来。 “没、没……”她没料到他醒着,一时间手足无措,便搭茬着问说,“叔叔,您怎地也还没睡?” “才做了个梦。” 她的腮颊莫名地发起热来,“梦……什么梦啊?” 他笑了笑,“同你说个好玩的。” “嗯?” “叔叔现在做梦,和之前——失明之前,不一样了。渐渐地,在梦里头也只剩模糊的颜色、成块的形状,看不清什么了。却原来,瞎子的梦和常人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好玩得很?” 他十分轻松地说出来,书影却一阵悲悸,不过她迅速就抹去了滑出眼眶的泪水,不愿他听见任何一丝丝针对他的同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叔叔……” “嗯,你说。” 但书影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感情是她驯服不了的孤立的生物,是一只不肯乖乖被她箍在怀里的动物,只要看到他,它就想向他扑过去,它不会说话。 詹盛言一直等待着她的言语,良久,他等到了她的手。他感到她又柔软又小巧的手掌捧起了他一只手,领着他的手往前探去。 她按住他手背,令他的手心停驻在某处。詹盛言手上的皮肤已被酷刑所摧毁,他不得不透过自己掌间和指尖的粗糙滞涩去摸索。片刻后,他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又温暖、又柔腻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一阵隆隆的雷声,由地底震动而上。 霎时间他面色剧变,快得像从热油里捞出自己的手一样,又退后一步,背转过身体。 “胡闹!快把衣裳穿好!” 而她一边的锁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着他手掌的质感与热力,他的手一抽走,书影恍觉那里被扯穿了一个洞似的,风就从洞口里灌进来,将她的整颗心、五脏六腑全吸入了狂乱又暴烈的寒雨里。 “哇”的一声,她大哭了起来,哭得不管不顾。 雨声和哭声缠绕间,詹盛言发了一会儿怔,过后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目不能视物。于是他徐徐回转身面对她,伸出了双手去找她。他先小心翼翼地找到她裸露的肩膀,将她敞开的领口轻轻合拢,跟着把她也拢入了怀中。 她伏在他胸口,哭得愈发厉害,以至于他怕她再这样哭下去,会哭得散架。 詹盛言拍抚着书影,内心里倍感歉疚,如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找上他的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油尽灯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袭来,但他仍尽力地搂紧她,想把她的痛楚和耻辱全抽走,变成他自己的。他开始拿喉咙深处的嗓音对她说话,这是他听起来最为斯文而体贴的那种嗓音,“影儿,好孩子,不哭了,啊。外头打雷惊着你了,是不是?这就是被梦魇了,没事儿,明儿睡醒你就忘了。来,叔叔送你回你屋里,好好睡一觉——” “叔叔!”书影拿两手抵住他胸口,抬起她泪水肆溢的脸容来,直对着那个根本瞧不见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饰,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没做梦!我只是、只是曾做过这颠倒糊涂的美梦,在梦里,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个孩子!可,叔叔,可我还是我,是那一天您从栏杆上拽下来的人,宁可把自个儿摔碎,也绝不肯遭受玷污!我把贞洁瞧得比命还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头月亮保证,虽则我一直身在那烂污地界,但我始终是一条洁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里,但觉四面八方响彻着震耳骇心的雷击——“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拢起被劈碎的灵魂,极其严肃、极其克制地对她说:“影儿,正是因为叔叔深知你为人,所以我看待你从来都只有敬和怜,绝不敢起任何轻亵的念头。倘或我无意间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要是曾对你生出过一丝半点儿的邪念,那就该挨大嘴巴子——不对!挨千刀!” 恰恰是这样的他,清高正直的他、总是面带愁容的他,令书影她缠绵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误会了,我从没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样脏,是、是我自个儿的心里生出了不体面的念头……想、想我还曾对另外的姐妹说过,说我们当女孩儿的原比精金美玉还尊贵,越是陷在了泥坑里,就越该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说那话的时候,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怎知有朝一日会跟您形影相随?我——”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 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 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 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 而詹盛言已然自觉燃烧了起来,他瞎掉的两只眼里头灼热刺痛,它们将永远在愧悔中焚烧。那些如光焰般照亮他又消逝的人、那些苦留不住的人、那些不得善终的人……他曾无数次渴盼着再一次触碰到他们温暖又可亲的身体,然而每一次,他触到的只有自己破了口的心脏。 佩戴着这颗心,他也一样能玩又会笑,但却永远被滞留在了生活的外头。 这么个小姑娘,何以也早早有了这样的心脏?詹盛言顾不上自己的哀痛,他只顾着为她而慌张,替她恐惧。 “影儿,影儿,别这样,”他连忙抚慰着她,帮她度过这撕心裂肺的发作,“别怕,没什么可怕。这身体原就从虚无里来,不过是重归虚无里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5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