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一声巨雷盖过了她的嘶喊,她抖动了一下,声调又软下来,“我不要,我只要留住‘它’,哪怕同它多亲近一分,多留住它一刻,我——” 书影噎住了,她的两手一下子被他从他身上扫落,又牢牢抓住。她定定睨着他的脸,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但不变的是其上那冷峻——接近于残酷的表情。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见詹叔叔缓步退后,退回到床边,又摸着床帮坐下。他两手紧扣,放在膝盖间。过得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问:“侄女,你还在吗?” 书影慌乱地上前两步,“在,叔叔,我在。” 他点点头,“听得见我吗?好,请你听着:别让我欠你,我绝不会让自己欠你。我不回来了。” 有很多的雨水盖在他声音上,书影想要拂掉它们,一清二楚地听懂他,“什么?叔叔,您在说……” 他找准她的发声所在,把脸正对她扬起,“这一副皮囊、这颗心,我现在只用它们来还债。我曾欠下的所有的爱,还有憎恨,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归还掉,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人也不赊,谁的也不欠。我被困在这身体里、这身份里太久了,一忍再忍,一熬再熬。等债都还清,我就走了,再也不被哪个人拖入轮回之中,再也不来这娑婆世界里了,永也不回来了。” 她等候他说下去,而他已经说完了。她思索了好久、好久、好久后,徐徐向他走过去,伏在他脚边,把脸挨上他膝头。 “叔叔,竟是我错了。我一味只想着,拿您来安宁我自个儿的心,可我没想过,原来您也是需要内心安宁的。倘或您当真能求到解脱,那我绝不敢,也不忍心去破坏您的安宁。我不再管您索要什么,也不再向您奉献什么,您只管毫无挂碍地去您想去的净土吧。” “影儿,是叔叔我对不——” 她截断他,带着一种灵魂出窍似的洒脱和天真,“叔叔,我只想您抱抱我。您能抱抱我吗?” 他陡地吁出一口气,弯下腰,把她连扯带拽拢入了怀中,抱上膝头。 世上的风雨那么大、那么凶,淙淙不绝,岌岌可危,暂且也只剩她和他的这一个小角落还未被砸碎。书影将脸埋入他头颈间,在他一跳一跳的颈动脉上呼吸着,她只想在这一抹即将消散的幻影里多驻留半刻,却不想,这将是她半生再也走不出的废墟。 她清洁,她温软,她无依无靠地偎着他,詹盛言嗅到了这一切,却只心无旁骛地想着——他想叮嘱她,说人世的痛苦就像酒,酒量练几次就有了;他又想祝福她,说终会有眉眼周正、人品端直的少年好郎君来爱你护你……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潮气涌动中,他静静抱着她,直到闪电一道道熄灭。 雨声渐弱,在他亲厚坚实的怀抱里,书影逐渐恢复了平静。即便他贴身抱着她,贴得这么紧,她也能觉出这是父亲的拥抱。她用不着再当一个女人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做回一个孩子。书影低下头,抵着詹盛言的耳鬓轻轻说:“叔叔,我还有件事儿,您不同意,我就不下来。” 詹盛言笑起来,摸了摸她后脑勺,“这孩子!从前就这样同你爹爹撒娇的吧?好啊,你说说看,只要叔叔能办到。” “叔叔,我收拾屋子时瞧见过,那边抽屉里有个绢包,包着您那只骨扳指。您为什么不戴了?” 詹盛言顿了一下道:“手指头变形了,戴不进去。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就想问问,能不能送给我?不过,要是您舍不得——” “没什么舍不得。我才说了,什么都不留恋了。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怪晦气的。” “这不是叔叔您贴身之物吗?怎么叫晦气?” “就是我的贴身之物,才晦气。而且这扳指,最初曾被韩姑娘带进宫,之后又给你珍珍姐姐随葬,几经死生,实在不吉利。” “穿越死生而完好无损,这才是大吉大利。再说了,就算果真是什么凶物,我已和叔叔如此亲近,有什么这邪那晦的也早染上了,还差这一件小玩意不成?叔叔,求求您,就把这个给了我吧。” 詹盛言业已领会了书影的意思,由不得一阵心酸。这是个习惯了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的孩子,眼看着父亲尸骨无存,遗物也尽数被抄没,身为子女,却连哀思都无处寄托。所以,当她确知她一心依恋的叔叔亦大限将至,便不再妄想祈求些什么别的,而只祈求一点点凭吊的证据。 他怎忍拒绝她? “好。本来也都被那帮人收走了,是将我移到这院子后,才又还给我。等我一死,还不知被哪个典狱拿走转卖呢。你想要,就归你。你去拿来吧,现在就拿走。” 书影便依着他的话取出了扳指,攥进自己的手心里,“叔叔,谢谢您。” 詹盛言苦笑了一声,“但愿真如你所说的,大吉大利,能护佑侄女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对,说到这儿,我想起来——” “叔叔,您想起什么?” “你不是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叫‘万漪’那个?” “万漪姐姐?叔叔怎么想起来提她?” “我先前就想警告你来着。” 他这话叫书影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一愣道:“警告我?” “这个万漪绝不是你说的那样,善良、宽厚、毫无心机,绝对不是。” 詹盛言和万漪有过一面之缘。去年他生日,白姨带进两个小丫头来向他揭发白凤谋杀珍珍的真相,其中那个讲述整个过程的证人就是万漪。据万漪说,因她撞破了白凤的行凶现场,才险些被灭口。但以詹盛言对自己情妇的了解,白凤一开始就不可能留下目击者,除非,那也是行凶人之一。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万漪必然被迫参与了杀害珍珍的罪行。 他能够谅解一个少女的“被迫”,但他该怎么对书影说?又说到哪种程度为妥?书影还根本不知珍珍是被白凤害死的,更不知万漪被牵涉其中。何况他又空口无凭,就算书影信他,他又让她怎么办呢?以她那一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知而不言,只能苦了她,但去找万漪对质就更不可取。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又动了杀心可怎好?而且,假设万漪对书影的确是诚心相待,那只要不拆穿,她们就还能继续姐妹情深下去。 这世道已够险恶了,让这孩子多一个爱护她的姐姐,总比多一个城府深厚的敌手要强吧…… 思来想去,詹盛言还是没法下决心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给书影听,只好含含糊糊道:“你这个‘姐姐’可能在你背后做过一些事情,我也并不是很确定,所以不好乱讲,但你对她提防些总没错。” 令他惊讶的是,他在书影的回答里没再听到惊讶之情,而只有一股羞赧的歉意,“叔叔,原来您也知道了……” 詹盛言一惊,连冷汗都冒出来,“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姐姐曾偷过凤姑娘的钱袋,她早和我承认了,不过那时候她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做出偷窃之举。您信我,我万漪姐姐实在是个最最温厚又胆小的人,一点儿坏心思也没有,您别误解了她。” 詹盛言这才知他们俩所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然而听书影如此回护万漪,他更不好再多说什么,也只得语重心长再次警醒她一句道:“总之,侄女你记住,对这个人一定要有所保留,未可全抛一片心,防着她就对了。答应叔叔。” 书影看不清詹盛言的神情,但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峻厉。为了宽慰他,她马上应声说:“好——好的,我答应您。” “说出来,亲口和我说一遍。” “我答应您,一定会防着万漪姐姐的。” 他松了一口气,就把脸转向那一边水汽弥漫的窗户。而书影有种奇异的感应——他在瞬时间就已忘记了她的存在,他那双纯黑的眼眸已沿着她看不见的路途,奔向他渴望已久的目的地。 雨后,凉意袭人间。 之后的一段日子无风无雨而过。 这一日清早起来,书影就见詹盛言腮边又被胡茬铺得密密实实,便不由一笑道:“一天一夜还不到呢,又得修脸了。” 她拿着把小剃刀,细致地替他修理着两鬓,“抬头。”她温柔地命令他。 詹盛言听话地抬起头。她扶着他面颊一笑,就将剃刀的刀锋横过他下颌。 “叔叔,您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呦,这我可真糊涂了,进来后早忘了日子。于今可有七月了吧?你既然问起,想是你们‘女儿节’要到了?” “叔叔您一猜即中,可不嘛,今儿是七夕啦!” “我说呢,这两天时晴时雨的。” “牛郎织女终年相隔,盼星星盼月亮,只这一天的会期,可不要激动得流眼泪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在她手底下安然稳坐,温热的鼻息从她手背上扫过去。然后,他突然拨开她的手,坐直了身体。 书影扭头向后张去。 她等了一小会儿,才见大门被打开。马世鸣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一群太监,然后他摇摇手,那个叫常赫的护兵就一句话也不说地走过来。 书影全懂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直想挥动手里的剃刀,先一刀划破詹叔叔的喉咙,再划破她自己的。他们的鲜血将喷薄成浩瀚的天河,洗去他和她之后所有的苦难。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她谨记着他的心愿,他只愿归还了所有生命的债务再离开,那么,他的日子还远未到吧?毕竟他身上带着数也数不清的伤,怕全都是欠下的风流债…… 他欠过好些个女人,却不要亏欠她祝书影一丝一毫。 他绝不会允许她死在他身边,绝不许她为了他而死,她的殉身徒然是他的累赘而已。因此,书影唯有任自己被拖走——她会走的,但她还没好好地再看看他,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疯狂地扑向詹盛言,搂他的脖子,拽他的衣袖,一次又一次,“叔叔!叔叔!叔叔,我不走!叔叔!!” 詹盛言也抓住她沾满了皂角泡沫的指尖,微微用了一点儿力。“你们要带她去哪儿?老马,你说话,要拿我这侄女怎么样?……” 他必须兢兢业业地演完这末一场大戏,才能让她丝毫也不受怀疑,从而被安全送走。 终于,他感到手指间一空,同时听见她一下子腾空而起的尖叫和哀号。 “影儿!你万事当心!”他咆哮了起来,但不知她有没有听到。她凄绝又无望地在那些拉扯间挣扎,似一只即将迎接屠宰的小羊羔的哀鸣。 而马世鸣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走上前来,呜哩哇啦地开始笑、开始骂。詹盛言却发觉自己竟不再有一点儿还嘴的精力,他颓然坐倒,一手在盆架边摸索着,他摸到了冷厉坚硬的什么,便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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