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这一大篇是不是就想告诉我,祝大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柳梦斋忽地收起了他那份激动,淡淡道:“他爱在哪儿在哪儿,别在这儿,”他将手指敲敲她脑袋,“扰得你不安就成。听话,啊,别再费脑筋了,人各有命,空想也是无益。” “话虽如此,但影儿郑重托付我的事情,岂可忘怀呢?哥哥,你们势力广大,也替我留心着些吧。要是祝公子进了京,你也要多多关照。” “好。既然你都说了,我……” 他说到半截顿住了,万漪见他屏住了呼吸,被一个内在的世界所吸引。须臾,他长吁一口气,拧身就走。 “哥哥!”她惊呼。 柳梦斋回过头盯住她,好似重新认识了她一遍。而后他大步跨上前,将她高高抱起旋转了两圈,又笑嘻嘻地放下她道:“我的小福星,你可真是个旺夫命!你早睡吧,我先走了,咱回见。” “你又要走了?哦……那、那好吧,你去吧。” 万漪早已习惯了柳梦斋阴晴不定的脾性,她近来正在极力适应他的来去无踪。 离开她时,他那瘦长敏捷的背影拂动了灯火,乱影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她,为万漪带来一股股无由的战栗。 [1]句出《易经》。
第二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5) 二十八 三尺水 柳梦斋摸不准上天是依据何种法则去裁定一条生灵的劫数,但他知道他又变回了那个被命运宠坏的孩子。 他急不可耐地向家飞奔而去,等站在父亲面前时,他已整理好了思路。无关大局的细节均已被隐去,比如他为什么会叫地鬼杀死万漪的“舅舅”,从而才祸及祝书仪。他声称:“看那穷鬼一脸猥琐地打听白姑娘,我心中不痛快。”对此,柳承宗倒是没有丝毫疑问,当他自己年轻时,他也为女人杀过人,他甚至会因为有谁看他女人的眼神不合适而杀人。他犹豫的地方在于,祝书仪的死是一次十足十的“巧合”——而据儿子说来,正是这次巧合,即将助他们柳家逃出生天——柳承宗本能地不信任没有经过艰苦筹谋而得来的好运气,他怀疑其间有诈。哪怕不是人为设计的陷阱,也是老天爷准备要在人们身上取乐。 然而令柳承宗裹足不前的理由,却恰恰使柳梦斋信心百倍。他隐隐有感,完全是万漪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奖赏,因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注定他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他绝不会被失败从她身边带走。仅凭他们间纯挚的爱,柳梦斋已自认在所有的斗争中得胜有余;便如僧人们坚信那些石头的神佛能感知自己的虔诚、庇佑自己的选择。 但柳梦斋绝不会向父亲诉诸爱与迷信,他用以劝服他的说辞是:“咱原先计划,拿詹盛言的口吻写信给徐钻天,然而既要明明白白显露出他们俩勾结的种种手段,又不能显得太过直白,和供罪书似的,否则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货,文字的语气极难拿捏,不就为这个,拟了三四封信,父亲您这里都通不过吗?如今天上掉馅饼,只要换一个对象,这难题就迎刃而解!真相便可直达九千岁!” “没这么简单。我说了多少遍,真相如何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替咱们说话?张尚书被发配边疆,门生故旧纷纷落马,而我们要扳倒的徐钻天却是千岁爷身边头一号红人,就连镇抚司的马掌帖也和他交好,可他的对手唐阁老却不肯暗地里帮咱们站台。那还有什么胜算呢?‘清君侧’一事险之又险,须有奥援才行得通,眼下的留门有吗?” 柳梦斋也气得双眼冒火,撒赖一般嚷了一句道:“那怎么办?做也死,不做也死,事已至此,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柳承宗就是被这句话给说动的。无论是百战百胜的英雄也好,还是那些一输再输的蠢货也罢,其实他们既没有那么英明,也不是真的那么蠢,在当时,他们都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的人而已。 人们无法挑选岔路口,人只能被岔路口挑选。 为此,柳承宗决定放手一搏,或就只是单纯地“放手”而已。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柳梦斋在脑子里勾勒出的计谋被迅速付诸实施。祝书仪的尸体在经过一系列处理后,于深夜被抛进某条胡同。就在这条胡同里,住着一位管治安的吏目,这位吏目又归巡视北城的监察御史高老爷管辖,而高老爷便是柳承宗的亲家,柳梦斋的“前”岳父大人。话说高老爷当初谋得这个肥缺靠的就是柳家出钱来替他运作,在任上又要仰仗柳家的势力维护自己的政绩——每个月双方都要串通做几起漂亮的“缉拿”“破案”,真遇到大案时柳家就要送上情报,甚或是直接交人以供法办,离了柳家,高老爷的这个官真不知怎么当。而女儿高小姐呢,不过是他生的那么多孩子里不甚起眼的一个,因此尽管女儿回娘家哭诉过女婿柳大公子流连花场的恶习,高老爷也只叫她安守妇道,若实不得丈夫回心,“就只好认命吧。”总之务必要女儿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柳奶奶”。是直到户部张尚书失宠,柳梦斋又因百花宴刺案而被捕,高老爷方才对这门亲事大后其悔。他敏锐地嗅到了风向的改变,生怕谁参上他一笔“用贼以自安,养贼以自固”,把他和柳家勾结的那些烂账一一翻出来。高御史常自惴惴,谁知瞌睡来了遇枕头,女婿柳梦斋那边竟突然提出,当年他和高小姐合八字时出了错,他命中带木,而她则是土命,这才导致她婚后不久就染病,若不离断,只怕命也要被克掉。高老爷巴不得和柳家切割,立刻就顺水推舟将高小姐接回了娘家。但他虽怕被连累,却并不愿昔日的亲家公出事,因此在女儿离异归宗后,无论柳承宗父子有何要求,他都尽力满足。何况这次不过是小事一桩:叫他手下的一位吏目故意忽略一具尸体上的某些疑点,办成谋财害命的案子。故此,当四邻惊醒于收粪工惊恐的尖叫时,那名早有准备的吏目也匆匆赶来,查验死者的身份时,他从尸体的腰带里搜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某个叔叔写给其“贤侄”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令人咋舌,叔叔是在押的囚犯,“贤侄”则是在逃的苦役,叔叔要侄子到京后去投靠一位“徐大人”,“持此信为证”,又称在这位大人的运作下,“二小姐”已被成功送入皇宫,而接下来还要依靠这位徐大人,“集齐密令,发掘宝藏,为天下诛阉贼”。但凡识文断字者,就读得出这信中所涉非同儿戏。信件马上被转呈到镇抚司衙门,还不到下午,掌爷马世鸣就捏着这封信,一筹莫展。 信件还未经过严格的笔迹比对,但粗略来看,写信人正是在押的安国公詹盛言,至于他那位“贤侄”,从信件抬头的小字称呼,及内文所提的“二小姐”入宫一事来推断,应该是前翊运伯祝爌的长子祝书仪,而那位“徐大人”显然指的是阁老徐正清。马世鸣不由细细地回顾徐正清的种种言行,实不能想象他在与詹盛言暗度陈仓。但这是不是反过来说明,这两人的心机之重、默契之深?照理说,无论事情的真伪,徐正清都应立即被捕问才对,但令马世鸣作难的是,因审讯詹盛言无功,他这位镇抚司头目已引起了九千岁的严重不满,倘或再未能及早查知徐正清也属安国公一党,那么自己的位置就岌岌可危。尤其是,徐正清乃九千岁所倚重的左膀右臂,所谓人红是非多,万一是仇家精心构陷,那么一旦徐正清洗脱冤屈,也定会向当日逮捕自己的人展开报复。 该怎样处理这只烫手的山芋? 马世鸣慢悠悠地折起了信纸,叫了声:“常赫。” 侍立在旁的常赫一言不发,近前俯身听命。 傍晚前,徐正清接到了镇抚司马大人的邀请,说在私宅设宴,有事奉请。徐正清手头原还有好几场应酬,但比起那些人来,马世鸣这位细作头子是他最不愿得罪的。故而徐正清吩咐仆人们去向各位东道打声招呼,说自己晚些到,这就传轿直奔马府。 入席后,他方知晚宴的宾客仅自己一位,马世鸣又东拉西扯不谈正事,这就表明情况很不妙。每喝一口酒,每表演一丝轻松的笑意,徐正清的心都被钳子捏得更紧一些。酒过三巡,一位下人匆匆走来,对马世鸣耳语一阵,捧上了一个又小又扁的油纸包。马世鸣拆开了纸包,掏出一封信函来,徐正清看不到其上的内容,但他能看见盘起的绳索、烧热的刀子、油锅已经在咕咕作响…… 马世鸣抬起脸来面对他,脸上涌起了歉意。徐正清遂感到一阵隐秘的解脱——这个人不会对一个背弃了九千岁的叛徒表现出抱歉!已停止的心脏重新开始了狂跳。 马世鸣说北城出了件案子,原是小案,一个乡巴佬遭劫丧命,问题是,他们查验他身份时,发现他腰带里封了个油纸包,包里头就藏着这封信,“阁老,您自个儿读读看。” 他把信递过去,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正清,但他失望了。人们总以为一个特务头子准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锐利的双眼,但马世鸣发现——在经过长达几十年的侦查、审讯、拷问后发现,你可以瞪着眼看,直看到两眼出血,但也看不破那些高明的说谎者;你永远也无法确定他们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刚才那一下皱眉或微笑究竟蕴有何种含义。这就是为什么,要有监狱和监狱里的一切,只有这些能挖出一个人真正的思想,就像敲开蛋壳,从中舀出颤颤巍巍的蛋黄。一想到这里,恨就被激发了出来,他已经把詹盛言敲得个七零八落,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裂缝,甚至连一个自怜的眼神也捞不到。啊,这个王八蛋,是所有男人自尊心上的痛牙。所以如果你真敢和詹盛言搅和在一起——马世鸣盯住了对面的徐正清——我会亲自为你挑选痛苦的。 徐正清读完了那封信。他知道马世鸣自始至终都在紧盯着自己,只一个细微的表情出了差错,枪尖就会抵来他肋下。随一个个字在眼下流过,徐正清能感到惊惧、恐慌、焦急、愤怒正在一层又一层地涌过来,妄图攀上他的脸、占领他的脸,就像他督军时曾见过的那些援墙攻城的士兵们。城墙坚固极了,他固若金汤的脸孔未有丝毫动摇,曾花掉半辈子铸就的虚伪把他牢牢地围护起来。躲在那后面,徐正清急速地思考着:就眼前这个情形来看,马世鸣既然并未对我实施正式抓捕,就说明还没拿到过硬的证据,依然对我阁臣的身份有所忌惮,何况,一旦我被指为逆党,他的镇抚司也会因搜集情报不力而受到严惩…… 我最好别出事。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致的。 徐正清的心里有了底,他将那信往桌上一丢,带着得体的轻蔑,“说我和詹盛言勾结?怎么不说我在阴沟里和野狗行事啊?” 马世鸣哈哈大笑,“阁老,我也不信如此荒谬的说法!依阁老看,您的对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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