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邬飞霞为《刺梁》一出中的女主角。
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8) 三十一 魔罗阵 柳梦斋二度被捕,这一次乃是由镇抚司掌帖马世鸣亲自坐镇,人直接被送进了诏狱。一天一夜后,各种传闻已甚嚣尘上。据说花花财神被带走时,名伶萧懒童也出现在抓捕现场,故而来配春堂探问消息的各路人马是接踵而至。萧懒童懒于应对,一早就躲出去,他悄悄上唐席那里盘桓了半日,二人对饮过一回茶,唐席忽道:“你帮我去怀雅堂看看。” 萧懒童懒洋洋道:“怀雅堂那一对‘好姐妹’,你倒是叫我看哪个呀?” “都得看住喽。我和柳老爷子的这盘棋还没下完呢,任何一颗棋子——甭管‘它们’知不知道自个儿是棋子,绝对不能擅自离局,都得给我守好了位置。” “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 “我也会守好了位置,你把我往哪儿拨,我就往哪儿去。”萧懒童笑了笑,一壁倾过身,将两只拇指轻轻覆住唐席的眼皮,驻留一瞬,“再高明的棋手也需要休息的呀,瞧你,两眼都落下去两只坑了。等我走了,你睡会儿吧。” 他到怀雅堂时,正赶上佛儿吃午饭;佛儿立刻就吩咐厨房再开一桌饭上来,“萧老板是爱吃肉的,叫他们把那嫩牛肉、小羊肉,还有上好的鸭胸肉各片上一碟,记住了,葱、姜、蒜都不许用,不放辣、不放酸、不放盐,少油,另外再熬一盅甜乳燕窝送上来。” 萧懒童笑睐着她道:“我们唱戏的忌口多,连我自个儿堂子里的人都嫌烦,难为你还记得一清二楚。” 佛儿的嘴角亦有笑意泛起,“自己的大侄儿,我这当姑姑的当然得上心。” 她是在调侃他。在他们所处的下层世界里,近两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逐渐盛行,那就是伶人得管倌人叫姑姑。至于这规矩的来历,有人说,是因为倌人虽低贱,但只要攀交上贵客,也有脱籍封诰的前途荣耀,伶人却永无出头之日,一辈子是下九流,所以后者见前者得毕恭毕敬。也有人说,是因为倌人和伶人都是靠脸吃饭的,两个标致尤物先自就对了眼,哪里还有陪客的兴头?因此把倌人抬起一辈,却把伶人降下了一辈,碍着伦理廉耻,姑姑总不好轻狎侄子,侄子也总不能亵渎姑母了吧?这也不知是哪一位道学家的主意,真乃高妙绝伦,自此后,万元胡同和槐花胡同里互轧相好的戏子妓女就算绝了迹,只多出来遍地的侄子姑姑,常常热络走动,敦睦亲谊。夏天里萧懒童和佛儿初传绯闻时,也曾被暗指为“侄子认姑妈”。萧懒童浑不在意,佛儿更不会放在心上,彼此间反倒常常拿这个奚落对方,以谋一笑。 果然萧懒童掩口葫芦,又往佛儿的肩头轻砸了一拳,“嚼舌的,占便宜占到我头上来了!看我捶你!” 佛儿故作正经道:“你捶我就捶我,这么大劲儿干什么,也不怕动了胎气?” 他更是笑得个不停,“我撕了你这张嘴。”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逗闷子,忽听得门廊外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由远及近的悲啼——“妹妹!妹妹!萧老板是不是在你这儿?萧老板人呢?” 佛儿忙做个手势止住萧懒童的笑声,转面吩咐道:“严嫂子,你开门。” 严嫂子刚把门打开,就见门帘子轰一下,撞进个人来。那人朝萧懒童呆呆瞪视了片刻,“扑通”一声就直跪在地,“萧老板,您行行好,求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吧,求您了!” 萧懒童起先吃了一惊,但神色很快就有所缓和。他徐徐立起身道:“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哎呀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佛儿把万漪搀起来,扶坐进椅内,语气里扬起几分嗔怪,“我不正问着呢嘛!你这闯丧似的直撞进来,再把人萧老板给吓着。” “是我冒失了,萧老板,我给您赔不是,您别见怪,我实在是心里头太着急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佛儿,你帮我和萧老板说说……”万漪一边道歉,一边竭力地思考;自打她得知柳梦斋被捕后,就再也没合过眼,缺乏睡眠使她变得冲动又迟钝,她说不清自己想知道些什么、该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她两眼里蓄满泪水,双唇抖动个不住,在萧懒童看来,眼前这少女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树叶都变为自己的舌头,让每一阵风都来替她诉说。 他怀抱淡淡的同情,安慰了她一句:“万漪姑娘,您别急,缓着说,我听着呢。” 他在寂静中等了她一等,而后她所有的问题就于顷刻间下落,如从天泻下的雨水,需要他端起水桶去接,接满了,再换盆,再换缸。他身手灵巧、小心翼翼地承接着、躲避着,“是的,您听说的没错,我在场……我没看清,似乎是一张纸,听马大人说,是哪里的地图……不,我也不清楚柳大爷为什么跑到翠微山……我呀,我在那儿请僧人做法事,原先马大人说他晚上有约不能陪我,结果又来了……可不嘛?一推开就看见,我都傻了,怎么在这儿碰上了柳大爷……他之前去过哪儿?瞧您问的,那马大人审讯,也不会带上我呀……柳大爷看起来还好,也不惊慌,也不害怕,就是有点儿愣愣的,像是被冻木了,那山上多冷呀……哎哟我哪儿知道,您就逼死我我也答不出……” “姐姐,您别逼人家了。”佛儿搂住了万漪,抚弄着她的胸口、后背,“这阵子乱哄哄的,谁也说不清。不过我想,整件事肯定是误会一场,柳大爷他吉人天相,家中又势力广大,绝不会有事,上次刑部抓了他,最后不也得无罪开释吗?你只管安心好了。左不过耐心多等上两日,再请萧老板去马大人那边探探口风,替咱们申说上两句。萧老板,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我亲姐姐,柳大爷就是我亲姐夫,这个忙你不帮,我白佛儿就再不认识你这个人!” 萧懒童向佛儿的面庞一瞥——她的神情肃穆又决绝——不由他心中就涌起了戏子对戏子的欣赏,正待顺着她往下说,忽见万漪冷不丁儿站起身,再度重重地跪下去。 “万漪姑娘不可,快快起来!” 他伸手扶她,万漪却紧攥住他两手道:“萧老板,您跟马大人要好,请您务必转告他,柳大爷是无辜的,他和安国公等逆贼绝无牵连!这个——请您收下。” 她塞过来一个绢包,萧懒童一捏即知里头是银票。“这是干什么?这可不行。” “萧老板,您就收下吧!”万漪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央求,“柳大爷落入了诏狱,还不知有什么等着他!万幸我妹妹还有您这样路子通天的朋友,请您帮他求个情吧,全指望您了!” 佛儿见势,也向他屈膝一跪道:“萧老板,我也舍下脸求你,你给帮忙打点一下,总之别让人遭罪就行。这个你收下,你不收,我姐姐不放心。” 万漪哭得直软在佛儿肩头,佛儿环抱住了她,低语安慰。 萧懒童打量着这一对手拉手跪在自己脚下的姐妹,再一次感到了戏剧的魔力。 就在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总有些什么如此地打动人心。 他叹口气,接过绢包收入袖内,“好,我拿了,这下总可放心了吧?快快,都快请起。谁没个马高镫短呢,本就该互相照应,用不着这般客气的。再说了,二位都是我姑姑,这不折煞了小辈吗?” 佛儿憋不住一笑,万漪的脸上却毫无反应,眉峰深蹙,桃靥无欢。萧懒童怀疑,她的笑容已经被人生永远地没收,就像它毫不留情地拿走所有人的青春和生命那样。 万漪对他们谢了又谢,萧懒童察觉出佛儿的鄙夷和不耐烦,但她掩饰得很好,不仔细朝她眼睛里看的话,她只是一个极富决断、深可倚赖的闺中密友。 “姐姐,你哭成这样,颠三倒四也说不清,反正你的心我也懂,我和萧老板在这里从长计议,总给你想出法子来,好不好?你千万别急,急病了更麻烦,快下去好好休息。马嫂子,来,快扶好我姐姐,细心伺候着……” 她作势一场把人送出门,拍一拍两手道:“可算给弄走了!” 萧懒童嗅吸着万漪余留的眼泪气味道:“她这是急昏了头了,还是一直都这么蠢?”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话,碰上这一位之前,我都不能信!嗳,说到这个——”佛儿嘻嘻笑着,来翻他袖筒。 萧懒童一怔,“你干吗?” “分账啊,见面分一半!”佛儿摸出那绢包,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来,一面啧啧地点算。 萧懒童望向她,有一瞬的恍惚,他到底出现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多年前的花圃边?与他并肩赏花的是唐席,唐席忽而莫名一笑,“这些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萧懒童有点儿酸溜溜地问:“谁呀?是个女孩子吧,像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唐席摇摇头,“我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都像花,唯独她不像。这个白凤,真他妈不一般。”“白凤?‘醉财神’的相好吗?呵,人家可是花魁呀,不像花,像什么?”唐席沉默了好久,最终投降一般地答说:“我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譬喻,总之就是那种能让流氓都心生胆怯的女人。”萧懒童记得自己当时对唐席的这句总结既不甚满意,也不甚理解——那时他毕竟更年轻些。于今他懂了,而眼前的佛儿也无端端让他忆起唐席对白凤的点评来。 等一等,佛儿住的这间屋子,以前不就正属于白凤吗? 萧懒童决定了,等他回去,就向唐席汇报说,怀雅堂的两颗棋子依然停留在她们应当固守的位置,那个万漪,你可以对她完全放心,不管你接下来想要把她向任何方向移动,都易如反掌。至于佛儿,如果说她对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有任何不满的话,反正他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她看起来依然在很巧妙地维护着与万漪之间的友情,以便随时向万漪施加影响——也就是在尽心替唐席办事。可萧懒童依然打算提醒唐席,留意这个白佛儿,她就是你说的那种——一个一点儿也不像花的漂亮女人,一个能让流氓都感到害怕的漂亮女人。 萧懒童把思绪推开到一旁,接过了佛儿递来的几张银票。他微微一笑,“平分吗?不公吧?” “怎么不公?要不是我催你收下,你一文都捞不着!知足常乐,啊。”佛儿含笑把另一沓银票揣入自个儿怀中,又将万漪拿来包裹银票的那条手绢往火盆里一撂;绢帕被洇出了一个黑洞来,转眼成灰。 饭开上来,他们并桌而食。 萧懒童扫了一眼佛儿面前的青菜、白菜、花菜……撇撇嘴道:“人家真正参佛的还偷口油荤呢,佛儿姑娘你这天天的,怎么下得去嘴?” “快别说我了,萧老板你看看你自个儿吃的都什么玩意,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那位‘姐夫’给他的狼狗拌出的狗食,都比这强。”佛儿半开玩笑地顶了他一句,但她的心一点儿也没笑,从萧懒童进门起,她就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极其严肃、极其审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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