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根本不知自己怎么度过的这一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搂抱着金元宝,泪流个不停。狗儿入睡后不停地做梦,它在梦里激动地奔跑,又因主人的呵斥而委屈地呜咽着。 万漪把脸偎住它热烘烘的皮毛,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睡过去。她掉到了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万物粉碎,只剩下他们俩:一个再也无家可归的女人,和一条丧家犬。 并不算太久前,万漪就由前四金刚之一白凤的遭遇中见识过,什么叫“墙倒众人推”。而很快,她发现自己变身为那面墙。 谣言的出处已无从根究,但到处都开始有人说,怀雅堂的白万漪是白虎星,柳家公子沾惹了她,才会倒运败家,“啧啧,一个人带倒了一座留门,你说说这煞气,可了得吗?哪个男人不要命,敢尝这个鲜?” 万漪尽管想到了是宿敌蒋文淑在趁机大发诋毁,却也不敢去讨个公道,连对质一句也没胆量。只因她本身就迷信甚重,竟也对这无稽之谈半信半疑,唯恐是自己坑害了爱人。她满心忧思,满腹焦虑,再添上深深的自责之情,长日里茶饭不思,枯坐流泪,人一下瘦了,眼窝凹下去好深,那股水豆腐似的盈润之气大不如前。哪怕上了席面,她也总哭丧着一张脸,常常答非所问,接连开罪了好几拨客人。而万漪最初走红就难以服众,在花国中根基不稳,一见她落难,一干大小倌人们纷纷张牙舞爪地跳出来,不管当面或背后,都对万漪极尽奚落挖苦之能事,甚至还把“牢饭”这不雅的诨号再度提起。“柳大少也糊涂,送上门的牢饭当然是不吃白不吃,可出来了还继续吃牢饭,摆明了不吉利,这不,爱吃牢饭,索性让他吃个够。” “白虎”“重煞”“牢饭”等恶名缠身,如此一来,哪里还有生意可做?猫儿姑急得直跳脚,就连马嫂子一干服侍的人也因少了赏钱,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说起话夹枪带棒。万漪心知肚明,却打不起精神来计较。她仅有的振作一些、清醒一些的时刻,就是回到佛儿身边时。她不停追问她:“萧老板那边有没有消息?马大人怎么说?诏狱里头情形如何?……” 每一次她都哭哭啼啼,佛儿自然是老大不耐烦,但无奈萧懒童曾很明确地暗示她,在唐、柳两派决出最终的胜负前,万漪绝不可脱离掌控。为此佛儿也只得捺下性子,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来敷衍。万漪却度日如年,她四处找柳梦斋那班酒肉朋友们去打听消息,却一概吃了闭门羹,想要去“探监”,镇抚司的诏狱却远非刑部的火房可比,怎容她来去自由?门还没摸着,就差点儿和金元宝一起被番役们当街殴打。 “再他妈来这儿转悠,办你一个扰乱治安的罪名!” 他们一人一狗失魂落魄地回了怀雅堂,才走到外厅,便见一伙人“嗡”地拥过来,“万漪姑娘回来了!回来了!” 万漪一惊,虽只十来天,她却觉久已不见这份前呼后拥的热闹,定睛一看,方认出这些人都是商铺的老板和伙计,有绸缎庄的、金银楼的、首饰店的、车马铺的,还有大饭庄的……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账簿,争相朝她捧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万漪两耳里嗡嗡作响,但也听懂了,他们都是来收取欠款的。之前她随柳梦斋一起往各处消遣,一概费用都是挂账,他有时要结现,老板们都不让,“别呀,大爷,要是哪里不合大爷和姑娘的心意,说出来我们改就是!这离三节还远着,您提什么结账?”死挡活拦,生怕他们就此不再光顾似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柳家被查抄,这些生意人都怕柳梦斋的挂账作废,再加上又听说他那情妇白万漪的生意最近也一落千丈,所以谁也不敢落于人后,生怕晚到一步,万漪就要被其他债主榨干,竟一齐跑来要结清账目。 好多天以来,除了震惊与悲痛,万漪几乎没再感受过其他的情绪。不过这一刻,她分明觉出了在血管里汩汩沸腾的羞怒。她两颊被烧得通红,浑身发抖地说:“什么意思?这罪名还没下呢,你们就都断定大爷没得救了吗?好,好,好得很。你们挨个把账本拿来,我和你们结,和你们结得一干二净。等大爷出来,你们谁也休想再巴结他的生意!” 这帮人听得前两句,还当万漪拒绝结账,均有些惴惴,谁知后头竟话锋一转,态度相当痛快。众人欢欣鼓舞之下,又不敢太过表露,只好嘴里赔着些卖惨的可怜话,或祝祷的吉祥话……一路啰里啰唆就跟着万漪走进来。万漪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她的柳大爷从前是一掷千金、气焰豪华的财神爷,她绝不能替他丢面子。她气冲冲地要回屋取款,却见那伙人也亦步亦趋地跟进来,由不得怒斥道:“这是你们进得来的地方吗?外头候着!” 金元宝马上就跟着狂叫一通,龇牙蹲守在门前,把债主们一个个吓得退避三舍。 这一番扰攘,楼上的佛儿早已听见,匆匆披了件外衣就赶下来。金元宝常见女主人与之亲密无间的模样,因此并不阻拦佛儿,乖乖退让一旁。佛儿直趋入内,正撞见万漪开了钱箱翻找。 原来柳梦斋早就担心家门临难,而他又格外疼惜万漪,因此在正式对她坦白、交付那几箱贵重财物之前,也曾以不同的借口零零星星给过万漪许多花用,以备她不时之需。万漪又远非奢侈之人,到手的款子都没怎么动过,颇攒下来一笔钱。这阵子佛儿一瞥间,两眼已发直,但见大额的银票,整锭的金、银元宝全都在万漪的两手下打转,价值绝不下千金。佛儿即刻就心生一计,她一把揿住万漪的手道:“姐姐,你干什么?” 万漪余怒未消,血红着眼睛硬邦邦道:“还债。” “还什么债?你塌亏空了?” “以前在外头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现在全都找上门了。” “你等等,这些账全是你签的吗?还是柳大爷签的?” “自然是柳大爷挂的账。” “柳大爷挂的账,你还的哪门子债?你姓柳吗,是他家里人吗?别说你这未婚妻还八字没一撇呢,就真过了明路,也只听过守望门寡的,没听过还望门债的。” 万漪被佛儿这么一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佛儿满面严肃道:“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净顾这虚面子?先前几次你问我,我怕你着急,都没敢同你实说。‘里头’本来已预备对柳家父子动大刑了,还是我死乞白赖,硬托萧老板去和马大人求情,这才网开一面。除了孝敬这二位,那些狱官、狱卒、杂役、厨司……哪个不需要打点?树倒猢狲散,那些个留门弟子抓的抓、杀的杀、逃的逃,听说张家湾那带河水都染红了,谁还顾得上他们老爷子和小老板呀?不全都靠我暗地里周旋嘛,那钱使得跟往水里倒一样!你听我的姐姐,以后过堂受审,还多得是打点的地方,你得把能省的都省下来,万一我这里撑不住,也有你续上,总之绝不能让人遭罪呀……” 佛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她又何尝为柳家动用过一个铜板?只不过她见万漪手头丰裕,起了妒心和贪欲,暗道这一只肥羊左右也是受宰,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也算我成天捏着鼻子哄她的补偿。如此这般,方才扯出一通鬼话。 万漪对佛儿却是深信不疑,感动得无以复加,“好妹子,自听闻大爷出事后,我的魂儿都好像被一棒子打在九天外,整个人昏蒙蒙的,全没顾到这些,竟还仗着你在背后替我周旋,我、我可拿什么酬谢你呀……” 就拿真金白银来“谢”呀!佛儿眼望着那钱箱暗想,却只做出受了轻辱的样子道:“姐姐,两个人要好,本就是拿心换心,要说是为了什么酬谢,那压根一开始谁就甭理谁。你再和我说这样的生分话,我真不帮你了!” “别别!”万漪拉住她手恳求道,“好妹子,我不和你说外家话,只我这天天吃不下睡不着,心脏总乱蹦,脑子里也是黑一阵、白一阵,什么主意也没有了,请你一定得帮帮我。眼看这些要债的就在外头,我怎么办呀?” “有我呢,姐姐你怕什么?我去赶他们走,省得一会儿叫外客看见,还真当姐姐要塌台了。” 佛儿起身出去,不多久,万漪便听“白二爷”放开了她那脆亮清冷的喉音,舌战群商:“只听过客人花钱给倌人赎身的,没听过倌人花钱替客人还账的!”“你怕漂账?我们还怕漂账呢!柳大爷还欠我姐姐好几个月的开发,我们又管谁收去?”“出来做生意,有赚就有亏,亏不起,你干脆齐账收市,关门大吉!”“呦,您还别跟我犯横,您上柳宅揭开封皮,拿你该得的去!”“轮到你了么你就掺言?再发噪,我回房请我的鸳鸯剑同你说!”…… 沸沸嚷嚷的吵架声中,万漪愈发觉出了自己的心力交瘁,也愈发对这位“妹妹”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然而正应了那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容易佛儿把那班人骂走,却又来了一桩麻烦。而且这桩麻烦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得,竟是万漪的爹娘携小弟跑来大门外鬼哭狼嚎,痛斥柳家大少骗了他们的女儿,承诺替他们养老,却又使他们老无所依、幼无所傍……万漪急叫人带他们进来,问过后才知,原来是有官差去接管柳家的所有房产,住客一律驱逐出门。“官爷让我们上哪儿去啊?”“你们上哪儿,老子怎么知道?!” 娘一面说,一面抹泪。万漪又心痛又生气,埋怨道:“娘,那你也不能在外头那么骂柳大爷呀!” 话音刚落,娘就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怒不已道:“十一月的寒天,我们合家老小叫人给扔出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带一件、衣裳都没拾一身,你爹不过腿脚稍慢些,还叫人给踹了个狗啃泥,把小宝都唬得哇哇大哭!哦,你不知疼你亲爹娘、亲弟弟,倒先疼起那野男人来了?我怎么不能骂他?我骂死他我!吹自己是什么财神爷,呸,拉了一屁股烂账,倒得你替他还!别当你娘是瞎子,才那些排队出门的,不全是来管你要账的吗?我可是瞅得清清楚楚!算起来,若不是这小流氓死霸住你不放,你早跟了唐大公子,我们也就是当朝首辅的老亲家,还能受这份腌臜气?呸,那个剪绺的小贼,还有他们一家就活该受千刀万剐,坑死人了……” 万漪听着娘这样子恶咒自己的爱人,一口气简直上不来,登时惨然如死、摇摇欲坠。佛儿冷眼在旁,但见顾家老爹只管“扑哧扑哧”地吸着旱烟,那宝贝大儿子就盘在炕上猛吃他姐姐的点心糕饼,谁都不正眼瞅万漪一下,就连她这般铁石心肠的为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忙上前把万漪扶去里屋,熨帖着她心事低声安慰道:“俗话说‘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柳大爷绝不会有事,姐姐你别急,也犯不上白置气,眼前先安顿好你家人为上,否则晚一点儿妈妈回来,见你把本家领进屋,肯定没你的好。你总不成还想被妈妈填棺材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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