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缓过来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把他们领进来的。唉,我现在简直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 “快点儿给他们拿笔钱,叫他们先去外头找个地方住下,离了这里。” “那……给多少合适呀?三百两够不够?” “哪用得了?!姐姐你真是跟财神跟惯了,张口就来。让他们上南城赁一所体面房子,一月所费也不过三五钱银子,哪怕现上苏州会馆住一晚去,一两银子也就到头了。我才也算看得真切,你家人这架势,是预备靠上你了,你生意又不比往常,还敢这么露富,再把他们胃口养大,你怎么收场?” “好佛儿,你说的句句在理,可我怕给少了,我娘她不依,我又实在没心力同他们折腾。若交给别人去办,我又不放心……” “行了姐姐,我出面来办,亲自送他们安顿好,你总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快,躺下来歇歇,我就说你昏倒了,不知人事,包在我身上。” 佛儿便代万漪去同她家人办交涉,一会儿说气病了摇钱树还不是你们受穷?一会儿又说掌班妈妈回来准要告你们毁约拐带……就这么连哄带吓,软中有硬,到底是把人弄走了。 万漪恹恹地卧在里头,就听娘临走前还高叫着:“你个死丫头,三只眼的蛤蟆难找,两只眼的男人还不满街跑?你但管叉开两腿试试,看能招来多少。丢了个把贼男人,就这么哭哭啼啼,装狐媚给谁看?到时候弄坏了生意,你掌班妈妈饿不死,你亲爹娘可得讨饭去!哦,你是不是真把我们当讨饭的了,这点儿够干什么?好好的闺女,全让那剪绺儿的给我带坏了!一想起他我就来气,那天还当着我们的面打小宝,把小宝的胳膊都拽脱了,呸,就冲这就该死!臭蚂蚁你是‘猴儿拉稀——小人坏了肠子’!再这么顾死不顾活,胳膊肘往外拐,你良心可过得去?日子比树叶子还多,今儿且饶你,你给我好好想想,改日再算总账……” 万漪咬住了被角,五内早已疼至麻木,只觉空空的无味。以往她去看家人,爹娘最爱把柳梦斋挂在嘴边,左一句“我们的亲姑爷”,右一句“我们的好姑爷”,“你看,这是姑爷才差人送来的黄鱼,这大个!我见都没见过。”“姑爷又让人给你小弟捎了几件西洋的玩具,看这小马车,还能自己转圈,可不神了吗?”“我今儿上姑爷的赌坊去,原是输了二十两,那叉杆儿怕我不高兴,倒赔了我三十两给我送出来。”……说到最后,爹娘总会对她挑起大拇指来,“咱家姑娘真好本事,竟能把这样的贵婿手拿把掐,咱才享得上这份老来乐!”——这就是万漪最享受的时刻。尽管在那时,她已拥有过丝绸和妆缎,身披金子与珍珠,但最令她目眩神迷的奢侈品依旧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是父母的一点点好脸,是他们对她稀有的温柔和赞赏:她的心满溢着骄傲、激动和感恩,犹如习惯了被踢打的老狗在爱抚下颤抖。然而她最终还是失去了这转瞬即逝的父母待她的“好”,如同每一样飞速从她身边逃逸的“好”——前辈的、同行的、下人的、商人的……那些温顺与讨喜已无处可寻,奉承和笑容在一夜间被清空。 “看所有人的脸孔都好像西洋万花筒一样,只一转,就彻底变了样。”——万漪无法停止地一遍遍听见他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全部的心灵在旋转的万花筒里头越掉越深。 五光十色的夜晚降落了,也带来了唯一一张不变的脸孔。佛儿走进屋,边走就边骂:“马嫂子,人呢?一个个东西死哪儿去了?点灯呀!开饭呀!咱这是一等小班,不是老妈堂,怎么?没开张不给饭吃呀?我‘白二爷’吃干的,我姐姐就不能喝稀的!……” 等饭端进来,她照顾万漪一口口吃下,一厢对她说起善后的情况,“咱这儿跟车的‘胖牛’有门亲戚,他家能腾出一间屋来,还在崇文门那边,神路街上,我一块跟去的,都安顿好了。” 万漪推开饭碗,慢吞吞坐直了,“佛儿,你不叫我和你客气,那我就直说了。我才思来想去,还有三件事,不得不托你代办。” 佛儿这时一心图谋万漪的钱财,还巴不得对方有事相求,求得越多,她欠她就越多,而欠了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故此她一口答应,绝无迟疑,“都说了不客气,废话免去,说真格的。姐姐还有什么事,尽管交代我。” “那里有一箱棉衣,还有几件大毛衣裳,回头你叫胖牛给他们带去。我爹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冻。” 佛儿对万漪这一派“二十四孝”的行径颇不以为然,但也只顺着她道:“这是应该的。还有呢?” 万漪伸手从床柜里捧出了一只小木箱,又从手腕上解开一串钥匙,一起推过来。 这不就是那只宝箱吗?佛儿两眼放光道:“姐姐,你这是……” “我现今跟个活死人似的,一应麻烦都靠你替我应对,咱姐俩的情分,我也就不和你道谢了。可再怎么样,大爷的事情,我不能再叫你出钱垫补。你贿赂萧老板和马大人他们那些人,前前后后贴了多少钱,都从这里拿。” 兴奋和贪婪在催促着佛儿将那宝箱一把揽过,但她的冰雪聪明却命令她表现出高尚的拒绝。于是她摇摇头道:“姐姐,近来你境况不佳,我生意却还不错——” 正说着,就听廊外严嫂子在那里憋低了声音喊:“姑娘,我的好‘二爷’,你这早晚才回!我扯谎说你出局去了,好容易才把客人们安抚住。你怎么还净磨叽着不上楼啊?人一个个可都盼了半晚上了!” “那叫他们接着盼,王宝钏还寒窑里盼了十八年呢!”佛儿满不在乎甩下一句,就拧脸对万漪道,“不碍事儿,都是些冤桶,没什么贵客,我一会儿上去露个脸就行,不用理他们,咱接着说。姐姐,你大可不必这样,我早和你讲过了,我续不上的时候,自会来找你讨要。” “不,佛儿,你听我说。大爷他们家的所有产业一概被查封,赌坊肯定也关门了。我爹手一痒,万一跑到别家去赌钱,别家又没义务哄他高兴,那就只有输的份儿。他要输大了,娘肯定来挤逼我,我就怕我心一软,钱可就全填了他们的窟窿!所以这钱你务必拿走,我爹娘再犯浑,也不至于敢上你屋子里打抢。辛苦你,拿这钱去为大爷他们疏通疏通关系,哪怕他和老爷子在牢里能有身干净的替换衣裳、有顿好饭吃,多少钱你只管使。我这里还有些首饰衣裳,一样挨一样典当,也还够撑一阵。” 这房里的灯烛也不知几天没剔过,光线昏沉衰败,但万漪瘦弱的脸上却似燃烧着枯焦的火焰一般。望着这张脸,佛儿的天良忽然被唤醒,她想对她实话实说:柳家没救了,柳梦斋没救了,要不是你这样爱着他,你也能看明白。 一阵冲动下,佛儿十分恳切地对万漪道:“姐姐,就算你把首饰衣裳全当空,够撑得了多久?之前我和你说,你这一箱钱与其白白便宜债主,不如为柳大爷尽点儿心,那是还没见着你这帮家人。现如今凭空降下你爹娘、你弟弟这三张嘴,何况你那老爹还通身富贵病,喜欢下赌场,你又没法子狠心不管他们,这情形可就大不同了。嗐,我说话不拐弯,就直来直去吧。姐姐你撂挑子这几天,你那班客人已全被其他姑娘挖走了,你一天也摆不上一顿酒、一桌牌,等于是坐吃山空。咱掌班妈妈对你已然是失望透顶,你又不是自家身体,再敢拿首饰衣裳进当铺,你就不怕妈妈一翻脸,直接扣下你财产,把你转手卖掉?至少她不赔呀。你那亲娘虽不是通情达理之辈,有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咱不能‘顾死不顾活’。姐姐,都说柳家肯定要被法办了,柳大爷是首犯之一,九成九要上刑场。你这一箱子钱想从刀下救人,那就是笑话,可想要救一救自个儿,却是尽够了。熬过眼下一时的难关,凭你的色艺,还愁不能够花运再起吗?姐姐,何必拿钱去打水漂呢?给自己铺条后路吧。” “后路?”万漪泫然泪下,却又很快收束了泪珠,“唉,你知道吗?前几天我梦到咱们刚落进这里不久后,被白家妈妈领去西市观刑那一天。” “书影她爹?翊运伯?” “嗯,影儿当时在法场活祭她父亲的情形,历历如真。我被吓醒后就躺在那里想,倘若那行刑台上的是我家大爷,我是绝不能再独活了。” 佛儿一听之下,倒真有些吃惊,“怎么,你还能跟他一起死不成?” “照理说,死就该一起死,不该一个先、一个后,但是……对,我不能跟他一起死。” “这就对了呀,别说傻话。” 万漪举眸望来,惨然一笑,“他被正法前,我会先了断我自个儿,死在他前头——他眼皮子底下。”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 “大爷他家里出这么大事情,我却束手无策。我拍遍了他那些朋友的门,可没一个人肯见我一面,最后还要靠你去替我奔走……我、我太怨恨我自个儿了,这样子渺小、这样没用。与其半死不活地挨着,倒不如上大爷跟前去,也好叫他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变脸,脸一变就不认人了。佛儿,承蒙你一番衷言,不过我……我不需要再留什么后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拿我的血给我家大爷暖暖路,别让他最后一程走得冷冰冰的,就完了。” 讲出这些话时,万漪的眼眶已变得干干的,但她的全身仿似都在流出眼泪。 还没等佛儿想通是怎么回事,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为了套取情报,她曾无数遍聆听万漪讲述她与柳梦斋的“爱”,然而佛儿听到的只是“蠢”——她眼下仍旧觉得他们俩蠢极了,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为了人们的愚蠢而流泪。 她迅速揩去了泪迹,吸了一口气,“那你家人呢?你不管他们,能安心吗?” “对他们,我自有安排,总之尽了我这份孝心便是。” 佛儿无与伦比的机敏立即抓住了言外之意,她推断除了这只钱箱,以及那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和衣料以外,万漪手里头还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所以柳梦斋在入狱前曾向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情妇寄顿过什么? 这一想法马上熄灭了佛儿对万漪残存的温情,她看她又重新像是狼看羊。 “姐姐,你这阵子正伤心,我也不强劝你,既然你怕家里人在钱上和你找麻烦,我就先拿去替你保管起来。你才说有三件事要托我,还有一件是什么?” 万漪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捏了捏佛儿的手道:“我知已烦了你太多,可,能不能请你得空时再去萧老板那儿跑一跑?他一向得马大人青眼,多少能打听到些什么吧。佛儿,你千万别替我心疼钱,这时候,有关于我家大爷的一个字,也比一两金子重。” 其实佛儿之所以花费心思谋取万漪的钱财,并不是想要挥霍享受——她远比那成熟得多——她想的是拿钱去拉拢萧懒童。而她拉拢萧懒童,也不为别的,只为向唐席发起奇袭。因佛儿深恨唐席查知了她真实的身份,也深恶把柄为人所攥的屈辱,所以已决意除掉唐席。但她不过是个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女子,对方却贵为帮会会首,势力遍布朝野,她想对付他,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留门之倾覆则让她发现,原来好像万漪这样不起眼的边角人物,竟也可以被拿去凿空神坛的地基,去推翻一座看似无可撼动的高楼。而经过细致考量后,佛儿认为萧懒童完全有可能成为这个关键的“边角人物”。首先,他是唐席的心腹——否则一开始唐席就不会派他来捧红她,也不会在两人反目后继续派他来稳住她;其次,萧懒童和唐席的朋友、敌人皆有往来,他那座配春堂就是四通八达的信息网;最后,佛儿估量着萧懒童也像她一样,多多少少帮唐席干过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但无论他是忠心效命,抑或像她一样被人捏住了死穴才不得不隐忍听命,只要她和他相处得足够亲、足够久,她就一定能在他的有意无意间吐露的只言片语里掘出些什么。佛儿坚信,不停地掘下去,迟早能掘出唐席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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