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那么拥在一起往前走,踏着被揉成一片的月色与长长的笑声…… 寒冬里的枯柳下,万漪跌坐于地,抚抱着枝干泣血悲啼。 胖牛见她眼泪流得个没完没了,忽觉一阵内急,便偷偷避开了一段,窸窸窣窣解开裤子。洁白的坚冰上,腾起了一股黄滚滚的臊气。 [1]“圆光”指佛、菩萨以及诸圣脑后的光圈,有卷草、团花等多种纹样。
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三十五 大安乐 午后,唐文起叫人捎话来,说晚饭上她这里吃。万漪便吩咐马嫂子早点儿督人去弄几道唐大人爱吃的菜肴,她自己却依旧是病恹恹的,愁倚熏笼。过不多久,忽又见马嫂子踅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转运!唐大人昨儿才上门,今儿马上就有人叫条子。” 叫条子的是一位“黄少爷”,万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来。马嫂子只一味劝道:“苏州会馆的待霜厅,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这阵子叫去,也不过品茶清谈,又费不了什么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万漪望向马嫂子笑眯眯的脸——一夜间,这些人又重新学会笑了……她自知若拒绝送上门的客人,就等于是断了下人的财路,一旦他们再去掌班那里搬弄是非,马上又将是临头大祸。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来款待唐文起,这么一想,她便无奈地叹了声,“那给我梳妆吧。” 马嫂子即刻唤丫头们来伺候穿衣梳头,她见万漪消瘦得厉害,尤其这一个月以来她常常整夜里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两道红痕,显得极为憔悴。马嫂子便亲自动手,为她从眼轮到腮颊轻铺了一层淡红胭脂,又将宝髻慵梳,做一个惺忪堕马之妆,乌发间只将一枚云脚卷须珍珠簪并一支白玉钗来点缀,又把往日里那些轻粉鹅黄统统不用,却拣了一袭银丝镶领、竹青掐花的对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线帕裙,末了,再给万漪披覆起一件烟霞银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雾,看得几个小丫头皆惊声赞美,说姑娘如此装扮,别有韵味。 马嫂子自夸道:“我可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可不是里头的虫儿[1]?轿子备好了吗?——那走吧!” 轿子一径抬来苏州会馆。待霜厅的包间门外,守着两个白面仆人,看起来面善非常,万漪却依旧回忆不起“黄少爷”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拦住了随在她身后的马嫂子她们,“家主说,只请姑娘一人进去叙话。”马嫂子待有异议,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银瓜子递过来,“你们拿去要杯热茶喝。”马嫂子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姑娘,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陪黄少爷说话,这一看就是位慷慨轻财的大绅士,你可别再跟人家怄气掉歪!”——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帘启处,万漪跨过门槛,见过厅空空无人,她便轻呼了一声,又向里找去。进得小饭厅,隐隐见有条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马上低首福一福道:“万漪给黄少爷问安。” 而后她一撩眼皮,就见“黄少爷”已立在她面前。万漪一愣,揣在两手间的一只小手炉“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出一颗添香的松果。万漪热泪盈眶,张开手就扑上前,“影儿!” 书影却撑住两臂,推开她的拥抱,又冷又低地说:“你先答我一句话: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祝书仪被柳梦斋误杀后,万漪早已拟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书影重逢,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她——在愧悔中拟想过一遍又一遍。因此虽沉浸在骤见故人的冲击中,万漪却并不为这一诘问而感到过分的慌乱。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好吗妹妹?” 一旁横有一张紫檀雕花缕金的围榻,铺着万字不到头的青金闪缎坐褥,书影便伸手指一指,径自坐下。 万漪也跟着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将书影细细端量:她身着丁香色纻丝衣裙,一色绒背心,领袖皆滚着葱绿沿边,头绾垂髻,对挑着一对剪绒绒花,脸容比上次见时更觉标致清贵,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一双凤目里隐隐笼罩着一层寒光。 “我兄长乃是被留门所害,留门大少又与你交往甚笃,而兄长的行踪我也只告诉过你一人。对此,你有何解释?” 影儿满口的“你”,连“姐姐”都不肯叫了——万漪明知自己毫无委屈的资格,却依旧感到了受伤和难过。她想要拉一拉书影的手,却再度被推开。她只好紧抓着书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对方仅剩的、还愿意与她触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着我眼睛,就知我绝没有一句诳语。自打你告诉我说祝公子即将潜返京城,我就日夜忧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却仍旧没一丝音讯,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么意外,才将这件事拜托给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 万漪挨过了心腹间的一阵绞痛道:“柳大爷,他答应帮我关照下头的弟子,让他们留意祝公子的行踪,可奈何为时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财神他派人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 书影见万漪断然否认的态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孔上腾起了一股鲜活的怒意,“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就算你是出于好意,才将我兄长的行踪吐露给他,说不定他表面上应承你照管我兄长,实则立刻派人去加害他!” “柳大爷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种人!” “你怎敢为他打包票?他不过是你的客人!” “他不是我客人,他是我——”万漪把冲上来的三个字含在唇舌里许久,又沉沉将它们叹出,“我丈夫。” “你什么?!”书影瞠目而视,耳下的一对素珠环子跳动不已。 万漪直凝她双眸,坦然从容道:“柳大爷已和他奶奶离断了,是为了娶我过门。只不过没等到那一天,他就被抓了。但,纵使未有过婚证礼仪,我们也已是请天地日月为鉴的夫妻了。影儿,从前姐姐总说羡慕你,羡慕你打小有那么多的疼爱呵护,如今不了,我自个儿也有了。哪怕我一点儿也没法跟你比,哪怕我又穷又笨,连我生身父母都不看重我,可我这个‘丫头片子’竟也有了‘千金小姐’方有资格得到的一切——是我丈夫给了我一切。他爱护我、尊重我、宽容我……他也许会伤害人,但绝不会伤害我,他绝不会对我不忠、不诚。他答应了我好好保护祝公子,就必定会做到。假使他没有,就只是来不及而已……” 太古怪了,臆想中的心虚竟丝毫也没有出现,她比上一次——白珍珍之死那一次——做得还要好。所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行家,同时精通行骗和悔恨?但不管悔恨正在怎样折磨她,万漪也绝不会向书影揭露真相。否则要从何说起呢?难道先袒露自己幼年时曾被“舅舅”侵犯的污点,再以柳梦斋的“无心之过”来祈求书影的谅解吗?她最怕的并不是书影怨恨他们俩,而是怕书影自怨自艾——要不是我在信函中向兄长提及白万漪,他就不会来找她,就不会发生这出惨剧! 七情六欲,没有哪一种感情比“自恨”还伤人:它一遍遍回放不可更改的过去,一遍遍逼你直视自身的愚蠢和无能,它振聋发聩地提醒你,没有你,你爱的人们本会生活得更好,它令你无比希望能够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划掉。万漪常常与这可怖的自恨为伍,然而她再无耻些,也不至于无耻到伸手将无辜的书影也拽下来。 所有的罪恶,只归她一人。 果不其然,书影被打动了——不过万漪能看出,打动书影的不单单是她与柳梦斋之间的真情,而是由这一份真情所唤起的另外的什么,独属于书影自己的什么。 书影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又想起了“他”……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祝书影,听谁说起一场既无媒人与聘书,又无大礼与观众的秘密婚姻,多半会嗤之以鼻,那和桑间濮上的淫奔有何区别?可在经过了与詹叔叔的狱中岁月后,书影已理解所有,原谅所有。那不是“淫”,只是没办法止乎礼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望着泪华灼灼的万漪,不由也变得柔软了下来。“姐姐,”她唤她,充满了迷惑,“如果不是柳梦斋……不是你、你‘丈夫’,那又是谁做的?谁会对我兄长如此残忍?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柳大爷他们留门和万海会的会长唐席斗得非常厉害,都将对方指为是安国公乱党,祝公子莫名遇害后没多久,我家大爷就被抓了,连柳家也被抄了,说留门在暗地里为安国公运作资金……我终日价被困在槐花胡同,只知脚尖前的小事儿,大爷又鲜少和我谈起男人家的纷争,所以,他们间究竟谁和谁是朋友,谁又是谁的敌人,我简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影儿,你明白么?” 万漪将这席话中的真与假调配得恰到好处。她的确对许多斗争的细节一无所知,可她很清楚所谓“留门与安国公勾结”一事纯属詹盛言单方面的构陷,柳家极欲摆脱的也是这一份嫌疑。然而,书影却一向将詹盛言奉若神明,她入宫所服侍的又是詹盛言长姊,在她面前,作为安国公的“敌人”而出现并不是最佳选择。不过万漪并不知书影对内情的了解又有多深,也不敢贸然编造什么说辞,才推以一概不知。 这一下却歪打正着,因书影是直到被送出监狱前,方才从她的詹叔叔那里听到了迫不得已的坦白,原来他那最广为人知的死敌徐正清大人竟是他最为牢固的盟友!所以真是这样吧?他们男人们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干得出,他们一个个都是不羁之马、脱辐之牛,又暴烈又执拗,为名望与权力,为利益和领土,还有理想、原则、条款、派系,以及千百种女人无法理解的怪东西……他们可以同敌人媾和,与朋友决裂,侍奉自己的仇家,践踏自己的骨血,他们全都深深着迷于那一个只奖励残暴、狡诈和野心的大游戏,却对蝴蝶与明月不屑一顾。 书影试过了,但她还是不懂。“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她的眼轮一分分红起来,“大概是会审的日子临近,镇抚司请我出宫来认尸。今儿早上,我才亲眼见到我兄长的尸身。他们一直把他冷藏在冰窖里,尽管如此,他的面目也已经……”她噎住了,泪如泉涌。 万漪大为不忍,她起身来这边搂抱她。书影没有再拒绝,她乖乖偎在她胸前,连声低呼着“姐姐”“姐姐”……然后,就像一阵风那样快,那总是与万漪形影不离的自恨又来了。她迅速被它击倒,迅速被抽空。“影儿,对不起,”她无以自控地跟着她一道哭了起来,“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原想着,祝公子身份敏感,因此他回京的消息,顶好不要说与他人知晓,这才一直严守秘密。要是我早些告诉给我家大爷,留门准会派人在你兄长一进城时就严密保护他,就不至于叫他白白丧命了!影儿,不怨你气成这样,你祝家遗孤、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就等于被我给毁了,我说什么也脱不了这份罪。血债还需血来偿,哪怕祝公子乃贵家子弟,但我和我丈夫的两条命,也尽够抵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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