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当时,龚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人,就在其他人都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账而沾沾自喜时,柳承宗却坚持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那代价高得离谱;其他人还在拼命钻规则的空子时,柳承宗已经制定好了属于自己的规则。尽管他和她身边那些人一样都是专业的坏人,但和他比起来,安平乏味得就像——尽管她可怜他,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对他的轻蔑之词——“老赶”“乡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肿起的眼皮后,龚尚林不耐烦地瞪住了安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你的神捕好了,我当我的贼婆子。你要么宰了我,要么就放我跟他。” 安平扬手要打她,最后却抽在了自己那一张涕泗滂沱的脸膛上。 两天后,安平亲自把龚尚林交给了柳承宗,“我师父说什么都不认我师妹了,说和她断绝关系,此后你就是她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顾她。” 柳承宗热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辈嘛,难免固执些,不过你小兄弟是很明达的,多看一步,往后咱们还有互相照应的日子。” 龚成说到做到,再也没理会过这个女儿,“权当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却只托人捎来这样一句话。龚尚林也承继了父亲的倔脾气,拒不肯低头,“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时候,就让那四个小野种给他摔老盆吧!” 都那么多年了,她依旧管小妾们给她父亲生的弟弟叫“野种”。婚后的龚尚林常常想,其实那时候,柳承宗就该看出她在这一点上有多执拗,可惜他们都太年轻,太确信他们间那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爱”。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为什么爱上她,在一个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丽们堆出的包围圈中,突然落下来一团野火,谁能够不被吸引?谁又能不被燃烧? 他热切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林儿,我简直喘不上来气,心都要被你给烧化了……” 后来呢,他失控地冲她大吼:“在你旁边,我他妈根本喘不过来气!” 后来的后来,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说过我就是你的火,你说你的心只能被我给点燃,你还记得吗?” 他厌恶又冷漠地转开头去,“早烧完了,灰都冷了。” 中间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龚尚林试着去回想。开始那一段是极好的,每一天都被热吻塞满,她向他贪婪地索取偏爱、关注、宠溺、纵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妄想把过去的失望全在他的“爱”里补回来,而他什么都满足她,哪怕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顾老父和家族的反对,捍卫她如旧时一般随意出门游玩的权力,“林儿的性子受不得憋闷,只要她开心就好。”一年后,龚尚林怀孕了,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龃龉。他出门应酬,深夜不归,她挺着大肚子冲进红妓女的客厅,当着宾客们把桌子掀翻,她“规定”他午夜子时前必须要到家,她把他身边的每一个能说会笑的丫鬟都替换成五十岁的老妈子,她亲自跟踪他,半夜里不睡觉等着他,喋喋不休地逼问你刚才去见谁,男人还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骗我,你衣领上是什么味儿?是哪个烂婊子的骚味儿?她推他、挠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脸,仿佛要把真相从他身体里扇出来才罢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 她曾是所有女人里唯一能令他乖乖低头的那一个,但她太过滥用这种特权,现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彻底地翻脸爆发。龚尚林的世界骤然变得空白一片,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变成了血红色,尝起来又甜又腥。当他恢复正常,含泪恳求她原谅时,龚尚林毫无怨恨地原谅了他。她心里头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会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揍到他哭得像个小孩,匍匐在她脚下。 这是一场战争;她并不无辜,她只是输了。 接下来八年间,她被揍流产了四次。龚尚林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出悲剧里的合谋者,像是从另一边抡过来的拳头。她总是率先挑衅,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愤怒像扯烂一切的风暴那样降临,然而真叫人惊异,愤怒总是在最后时分化身为沸腾的欲望。 柳承宗,这个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这个干她干得要死的男人。 龚尚林第五次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对她动手,“林儿,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别总惹我。” 这时他刚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是“老爷子”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巨灵神一般的风范,他平衡一切关系、安排所有方向,他夸大自己的无所不能,不计一切消除错误……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够成熟一点。 龚尚林只好妥协,并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协——丈夫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处下崽,妻子们却得怀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风险了,失去这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再也无法生育,到那时,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和其他女人生养他们的杂种!龚尚林只好退居后房,安心“养胎”,听凭柳承宗以“谈生意”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仅压抑自己绝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甚至还开始学习柔婉温顺那一套,在他长衫下摆绣满了兰花和文竹——“拦足”,妄图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拦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体里闯荡。柳承宗也做出极力配合的态度,他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回家前总是换衣裳,有时候还会洗个澡,避免在任何细节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谎言和欺瞒证明了在两人多年的拉锯、消耗、磨损之后,他对她依然残存的爱意。 他们的长子柳梦斋出世了。 龚尚林曾听人说过,有了孩子后,一切都会变好。然而她却没看到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恰恰相反,她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糟。她两颊的皮肤在一夜间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神灰暗又呆滞,嘴唇失去了血色,头发毫无光泽,生产的痕迹在肚皮上东一道西一道。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也厌烦了曾喜欢的一切。她依然能随意出门游逛,享受伙计、店伴、脚夫、舟子……对一掷千金的富豪太太投来的艳羡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艳羡有个屁用!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在蜡包里被捆得直挺挺的婴儿,龚尚林看着他,丝毫没感觉到大家所说的“幸福”,只觉无比的恐惧——那个东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号啕,食物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爱、他要抚摸、他要关注,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时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剥,简直就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经被踩瘪了,她所有少女时代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跟着婴儿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边的絮絮叨叨令她发疯。她受够了在一潭死水里漂浮,她决定再度宣战。至少在战争里,她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柳承宗有好几把西洋的小火铳,她在庭院里拿喝空的酒坛当靶子打。喝到了刚刚好的时候,她就拎着火铳冲进了一家浴堂里——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产业,而她的丈夫就在温泉池水中和另一个女人大战兰汤。 她拿火铳对准了他们俩,那女人尖叫着缩在了他身后,他赤身裸体、毫无惧色地爬出来,用水淋淋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火铳,对空开了一枪,然后就拿发烫的托子给了她一下。龚尚林重新记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恐惧之下无与伦比的兴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无论他如何粗暴地殴击她,事后又如何忏悔,他再也不碰她了。龚尚林先开始怀疑是过度的酒色斫丧了柳承宗的健儿身手,令他沦为残兵弱将,然而在一次二人都只穿着贴身小衣的推推搡搡的争吵中,她发现他那个部位的反应依然迅捷有力。于是她故作媚态,他领略到了她的暗示,却装聋作哑,然后搬去了外书房。 既然孩子也生了,龚尚林再无顾忌,她才不是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那种怨妇,她直接问到他脸上去。柳承宗目瞪口呆,“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 “其他女人不说,我说!一样都是人,凭什么你们男人狗一样到处发情就天经地义,我们女人只要自己该得的一份,就是淫、就是贱、就是不要脸?” “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能不能别老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情啊爱啊?你好好看看孩子不行吗?” “什么意思?你是嫌我老了?老了就不配人爱吗,老了就只能做老妈子看孩子吗?你又当你是什么玩意,月上嫦娥,年年十八吗?” …… 又是一轮不可开交的争吵,龚尚林不依不饶、连叫带骂,柳承宗终于厌烦透顶地抛出真相:“我得病了,所以我不能碰你,要不也会传给你。这下行了吗?” “得病,得什么病?我看你好好——”龚尚林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丈夫最近总是小解频频,每一次解手都痛苦万状,那不就是花街柳巷里染来的“花柳病”吗? 她早知他在外头不干不净,也亲眼见过不止一次,但以往哪怕被当场“捉奸”,他也咬死了他只是不小心睡着在那个女人的被窝里,他和她只是一起聊聊天,一起喝喝酒,一起泡泡澡……他和她什么也没干,这是龚尚林第一次听他坦然承认。龚尚林感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屈辱,它从她去世母亲的尸骨里爬向她,把她推向他,让她撕碎他。 “姓柳的,你他妈就不是人!就是个脏畜生!你还回家干什么呀?你去住你的鸡窝吧!” 他一把就推开她,“我不住鸡窝怎么办?还不是你整天跟我没完没了地闹,要不我大可以选几个干净处子搁在家里,也不会得这种脏病!你当我好开心、好舒服啊?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 “你干什么是为了我啊,啊?你和婊子鬼混是为了我?你得脏病是为了我?你不碰我是为了我?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叩头道谢啊?姓柳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求娶我的时候,自己向我发誓永不纳妾、永不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的!” “所以我他妈没纳妾呀!我叫外头那些姑娘打了多少孩子你晓得吗?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我怎么着?” “我想你,不要跟我爹一样,拿一个又一个烂货来羞辱自己的妻子!我想你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我当初背弃家族、撕毁婚约跟了你——” “别又来这一套……”他厌恶地摆摆手。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的每一口气都被反复呼吸过了,充斥着陈腐的味道。 “龚尚林,”他用他那曾热烈滚烫,而今却炉烬灰冷的声音对她说,“别以为你当初嫁给安平就会有什么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对,应当这么讲,什么样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你都会把他变成我这个样。而我这个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柳承宗对你,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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