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掌打自己的腰间流过,又骤地停住,拉足架势大哭起来,“我的荷包呢?我荷包里还装着两块银子呢!我荷包叫人给拿走了,就是你!你拿了我的荷包!” 她不由分说冲上去,拽住那男子衣袖,在里头一翻一搅,当真掏出一只绣着燕子穿林的小小荷包,一看就知是小女儿闺中物。原来偷窃的功夫不仅在“取”,还在“放”,合格的偷儿都能够随时随地把需要嫁祸或转移的财物放于他人身上,龚尚林使出的这一招,就叫“装榫头”。 她晃一晃那被自己装入,又被自己搜出的“赃物”,对准那男子冷笑一声道:“瞧你人模狗样的,原来不单单是个淫棍,还是个贼!” 之前无论她如何撒泼浑闹,男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优雅风范,这时听见这个“贼”字,脸孔却突然收紧,眯起双眼,眼中射出危险的光芒。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走上前甩了她一耳光。 龚尚林等的就是这一下,她顺势跳起脚来,猛向前撞去,“好兔蛋,有能耐就把你姑奶奶打死,要不就该你咽气的日子到了,且看我挠花你这张狗脸子,掏出你这副猪下水……” 龚尚林一壁揪打,一壁骂不绝口,大家全上来拉架,一片混乱中,龚尚林顺势就和那男人相好的妓女推搡了几下,然后半推半就被人劝住,哭哭啼啼,“北京城没一个好人,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我上衙门告你们去!你们等着!” 她掩面冲下楼梯,在一张涕泪乱滚的小脸上,露出隐秘又老练的微笑。 接下来大半天,龚尚林的心情好极了,她把手掌举在阳光下瞧了又瞧、笑了又笑。最让她开心的,并不是偷到了一只价值三百四十两的金镶玉戒指,而是想到当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臭婊子,还有那个目中无人的臭男人发现它不见的时候。 她游荡到天黑透,方才意犹未尽而返。父亲和师兄都在客房里等她,父亲黑着脸,师兄安平也一脸不安,“师妹,你闯祸了。” 父亲重重在桌面上一拍,叹了一口气:“闺女,你倒虾笼吧!” 窃贼若偷了不该偷的人,便须在贼头的主持下退还赃物,即所谓“倒虾笼”。 “凭什么?”龚尚林先是愤声相驳,而后才想到,自己还没说,爹爹和师哥是怎么知道的? 几个月之后,覆上盖头的那一夜,龚尚林把今天看作是天意甜蜜又周密的安排。好几年之后,她认定这一切全都是命运针对她的阴谋。 她与之发生冲突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父亲千里来拜见的京城老爪的长子。京中的盗贼也有团伙,最大的一伙称“绺帮”,龚成此次就是欲说服绺帮一同作案。两位老爪相谈甚欢,晚饭时,绺帮的头目叫自己的大儿子来陪宴。酒过三巡,那位少爷笑着讲起了下午的一桩奇遇,“我是玩鹰的叫鹰给啄了眼,居然让一个小母贼给耍了。”龚成和安平刚开始还当听笑话一样,慢慢地,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彼此对望了一眼: 是咱们那位姑奶奶吗? 还他妈能是谁! 尴尬归尴尬,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翌日,龚成和安平就带着龚尚林登门赔礼。龚尚林气呼呼鼓着小嘴,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倒是绺帮的少爷一个劲儿地说对不住,“龚小姐,我这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戒指您别退,权当为我昨日的无礼赔罪。因这点子小误会,小姐也未能在宝气轩逛得尽兴。这样吧,反正龚老伯他们有正事要忙,不如由在下陪伴小姐再去转转,顺便游览一下京华风貌,也不算白来了一趟。” 龚尚林这位贼公主挑起她骄纵刁滑的眼睛,重新认识这个叫柳承宗的贼王子。她觉得,不在烂货婊子身边的时候,这家伙看起来顺眼多了。 龚成他们要去城外勘探地形,制订偷盗计划与撤退路线,来去总要三五日。这三五日之内,柳承宗便与龚尚林并肩出游,足迹殆遍京中的繁华场所。 他带她买这个买那个,首饰、衣料、香囊、珠履、手绢、风兜……她被打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龚尚林对镜顾影,真觉镜中那女子是画上的仕女,他却依然蹙眉喃喃:“还缺点儿什么……”忽地又两手一拍,“有了!” 他将她带到了一座桥边的花坊,她第一次得知,原来那些让人叫不上名字的夺目鲜花,价钱居然比珠宝还要贵,而且戴一次就得扔!这样不划算的玩意儿,他却一口气就订了几十枝,“每日一朵,为你添妆。” 龚尚林早就习惯了男人们,还有男孩子们的讨好,但他们的讨好常常是免费的——她看上什么,师兄师弟们就为她把什么偷到手。她相信,凭柳承宗的家学,他肯定也做得到借花献佛。但他却偏像个正经人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打赏了花匠一串钱。 他把一朵春花簪在她鬓边。龚尚林突然感到,有一个为自己付钱的男人,远比拥有一堆为自己偷窃的男人更加刺激。 但她故意拧起了眉毛,装出不悦的样子来,“你订这么多干什么?我过两天就走了。” “走了,就不能再来?” “来干吗?” “看我呀。” “你有什么好看?八寸长的眉毛——” 他摸摸自己浓长又整齐的眉,不解道:“八寸长的眉毛?” 她坏兮兮地笑一笑:“挡在眼前讨厌。” 他的脸一沉,龚尚林觉得他的眼神在瞬时间就变了,变回了那个一言不发就抽了她一耳光的男人。嗯,柳承宗憎恨被人叫作“贼”,也讨厌女人嘲弄他的魅力——龚尚林暗暗记在心头,随即就转动明眸,露齿粲然,“嘁,你这人可真不识玩!行行行,本小姐说错话了,给你磕头赔罪!” 她翘起两只大拇指,冲着他连连弯曲指节,磕起“头”来。 他阴沉的脸面又转晴,嗤一声笑了。 龚尚林倒又收起了笑脸道:“哼,这一阵晴、一阵雨的大少爷脾气,真不是我们小地方姑娘哄得住。” 柳承宗带笑扳过她两肩,凝住她变幻多端、流丽生动的双眼,“我这么捧你,真像捧个刺猬。丢了吧,是团肉,不丢吧,净扎手。” “扎你还捧着?” “扎死也捧着。” 他想要揽她入怀,她却一把推开他,“尊重点儿啊,我可不是你那些个臭窑姐,花个三文三,就要搂六面!你真想捧我,得在心里捧我。” 他无奈笑着,在自己的胸口拍一拍,“我这里,一尺见方的空地,九寸九都供着你。” “没别人?” “再没别人了。” “说真的?” “再真也没有。” “是你自个儿说的。那你就把那臭窑姐给我打发掉。” 他愣了愣,“打发掉?” “你不是想我来吗?我来,她就不能在。反正这北京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龚尚林多变的容颜又仿如白蜡一样凝固了起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贼想要把什么从别人那儿偷走时的神情,这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准备要谋财害命。 柳承宗苦笑了起来,“何必呢?我不做她生意就是了。她也不容易,挺可怜的。” 龚尚林冷哼一声,将鬓边那朵价值不菲的鲜花一把揪掉,抛下地踩了一脚,扭身就走。 柳承宗拉住她,“林儿,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龚尚林甩开手臂道:“张口可怜,闭口可怜,怜来怜去,迟早又‘连’到一起!废话少说,你要么可怜她,要么就尊重我!” 接下来,他追了她整整一条街,她始终不言不语。 “成!”柳承宗在她背后叫了她一声,“我依你还不成吗?” 她转过身,见他像斗败的雄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吩咐下人道:“给赵师爷下张帖子,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继之他走来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来的,我让刑名师爷安她一个‘流娼’的罪名,发张牌票,递解回籍。这,你总满意了吧?” 龚尚林徐徐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尚处在天真岁月里的女孩对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反复被现实殴击的老女人对胜利的顽固残念。从小,龚尚林就看够了母亲的失败,听够了母亲对失败的滔滔不绝的抱怨,她必须赢,她必须要找一个既让她有仗可打,又让她赢的另一半。 她望着柳承宗,他的复杂和强悍、他的退让和投降,她望见了十六年来曾错失的一切。 龚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听就傻了,整张脸“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龚尚林知道这个师兄是真爱她、真疼她,在一干师弟面前他早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哥了,但从小到大,他却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太阳是方的,他的太阳就是方的,不管她怎么捉弄他、欺负他,他都只会望着她呵呵憨笑。龚尚林也一度以为自己同样爱着安平,愿意和他躺进同一条被窝、葬入同一个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脚踢翻她想象中的坟墓,龚尚林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坟墓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是这样跳的——心还可以这样跳! “算我对不过你。不过人活一世,我总得先对得过我自个儿。我要嫁给柳承宗。” 安平仍是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开口就要哭,倒是向来对龚尚林溺爱不已的父亲龚成气得大骂了起来,“死丫头,你还说?你说这种没廉耻的话,不怕小鬼拔你舌头?” “那就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吧,在阳间,有话我就憋不住。” 父女俩大吵了一场,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后来,龚成生平第一次对龚尚林动了手,他啐在女儿脸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来,最后他将她五花大绑,丢在安平脚下,“水性杨花的玩意,剁碎喂狗,狗都摇头!你是她丈夫,随你处置吧!” 龚成跺跺脚,冲了出去。 龚尚林明白这一次父亲是动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许跟随男人们一起爬墙头,但绝对不被允许像男人们一样朝三暮四——哪怕师兄真杀了她喂狗,父亲也不会追究。 但她一点儿也不怕。安平的双拳已紧攥如大锤,她还是不怕他。 “师妹,你、你当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师父说了,将来由我承他的缺当捕快,我将来也是吃皇粮的人,那柳家再横,不过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 听安平这样来挽回她,龚尚林对他唯一一丝未了的余情也被掐断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让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头听听看,听那个男人是怎么说话的:“当捕快?哈哈哈,我绝不会跟你爹一样当什么捕快。干吗像狗一样听当官的话、吃他们赏的饭?总有一天,我要让那班官差都从我手里头讨饭吃。” 若干年后,已是柳夫人的龚尚林看见过丈夫那一本“账”字头的簿子,那本簿子越来越厚,上头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做到了,小半个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贿赂,靠着他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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