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感到可笑地呛出眼泪,更可怕的是,在胭脂终于挣脱他的桎梏,惧怕地往后退了几步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化作了厉鬼,宛如一具尸体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她的方向爬。 手在空中不断挽留,“别走,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留下来,小凤凰……” 胭脂骇得爬起身,仓皇地往外逃。 “胭脂!” 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将她震慑地停留了下来。 谢留视野模糊地紧盯着她的背影,急喘着怒吼,“只要你回来,今日的事我们一笔勾销往后好好过。” “不行……云锦在等我。谢灵官,我跟你,”她似乎被某些事急得面容烦躁,心里不安,“我俩没有可能!” 她是为了报仇来的谢家,看在谢家同样家破人亡的面上,她不好对风烛残年的谢伯卿下手,又不好对才几岁的谢愠下手。 就只有选中谢留这个傻子,让谢怀拙断子绝孙,就是她的目的。 这是胭脂纠结已久,卑鄙又伪善的仁慈。 盛云锦问她是不是忘了血海深仇,她怎么会忘了呢? 美好的过往,纯真的少年,就如一场温柔的美梦,会欺瞒也会逐渐浸透到人心里面,会让充满仇恨的人短暂地被迷惑引诱。 可盛云锦的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对比,粗鲁无知与知书达礼放在一起高低立现。 有时看着盛云锦那么风光,胭脂也无可避免感到嫉妒向往,要是她家没受谢家牵连,她怎么可能是现在这副穷酸样子? “回来,你回来……” 谢留还在地上爬,远处都是他的血迹,当见到胭脂毫不停留地跨出门槛离开,他眼里渐渐再无希望。 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求之不得的悲哀无奈,“我再也不那么对你也不行吗?金银财宝他有的我都给你这不好吗?” “想要的留不住,喜欢的不属于我……” 他吃力地按着门槛,面容、衣着鲜血淋漓,苍白的神色阴冷可怖,“既然怎样都没用,我还回来做什么?” 似乎战场拚杀,坚持的日夜都失去了它的意义。 “小凤凰……” 胭脂在盛云锦的触碰下陡然惊醒,她从谢府被人接应出来,脑子里还想着临走前谢留被遗留在地上的画面。 误把刚才盛云锦那声叫唤,误听成了谢留的声音。 “怎么了,胭脂。” 盛云锦关心地扶着她的肩,二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在深夜没有人烟的街巷中悄悄驶离谢家。 “事情办妥了吗?别害怕,剩下的我会安排好的,会有人替你顶罪,这段时日只要不被人看到你出现在京都就行了。” 胭脂从惊恐中回神过来,假装柔弱能博得强者的怜惜,可在罪孽的这一刻,她又怪异地不想承认自己是害怕了。 就仿佛承认了,就会加重心底的卑劣的歉疚感。 谢留模样太过凄惨,她居然会在他说一笔勾销时动了念头,看他咯血难受心生怜悯。 愧疚不过一瞬之间,胭脂绝无可能认为是自己做错了。 大家本就“各司其职”,立场不同,要是谢留是她,她相信他会和她做出同样的选择,甚至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我们现在去哪儿。”不再瞎想子虚乌有的事,胭脂问起盛云锦的打算,“你就这么把我送出京都,让我一个人在外头过么?” 盛云锦否认道:“不,怎么会,你杀了谢留,相当于报了两家之仇,对我家来说就是有大恩,我怎么可能弃你于不顾。” 胭脂不过听前半句话,心跳就失节的厉害。 她杀了谢留……对,计划中就是盛云锦帮她打点好谢府的一切,那些下人很多都不是谢家旧仆,新来的没那么忠心。 稍一捏住把柄买通几个人就成了,伙房下药,她只要哄着谢留吃下东西,或者喝几杯茶水就大功告成。 可她只是让人送吃的来,谢留就自己上赶着碰了。 要怪,就怪他太放心她,自己不够机敏吧。 见她沉思太久,满脸凝重之色,像是没办法放下纠葛,盛云锦安抚地将她拉拢个到自身怀中,“你做得很好,胭脂,等谢留安葬,过段时间没人再想起这件事,我就带你回庐州去。” 胭脂劳累地闭上双眼,她再次同盛云锦道:“我要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像这样一般……” 盛云锦搂得她紧紧的,巧言道:“会有的,回了庐州,我就跟父母提你的事。” 他还说了什么,胭脂强迫自己努力去听,不要再想那道被血色染红的身影。 谢府傍晚还是灯火通明,一片喧嚣。 到了夜里,只有死寂般的安静,轮值的下人出来解手,听见庭中想动,提着灯往上方照了照。 以为是只野猫,结果一条影子都没照着,一道闪电落下,下人猝然瞥见一个人影立在柱子下,一张布满鲜血宛若修罗的脸惊魂可怕。 “……谁,谁在那?郎君!!” 谢留死死盯着远方,最终体力不支,在一声震惊恐慌的呼唤中沉沉倒下。 “阿兄,阿兄。” 谢愠震天的哭声丧如考妣,他想不通为何一个好好的大喜之日,一晚还没过去,他兄就变成这样了,“阿兄,别死,醒醒,快醒醒。” “快救他,求求你们快救我阿兄……” 谢伯卿枯坐在一旁,整个人行将就木更老了好几岁,痴望着躺在床榻上昏迷不想跟的谢留,等着好几个大夫围着长孙诊治。 这一夜,如同瘟疫灾厄降临在他们祖孙头上。
第23章 胭脂藏在书院山脚下的一户人家中,听着盛云锦前来报给她城里的动静。 私宅是不能住的,很容易被查出来,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出关又太惹人瞩目,于是盛云锦就把她带到这边来了。 盛云锦:“谢家挂起白幡了。” 挂白幡就意味家中死了人,是一种传递要办丧事的讯号。 这回就是不等谢留下葬,也知道他是不行了。 胭脂闻言呆坐在椅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消化他真的死了这件事。 盛云锦看她这副模样,终于一改之前急迫的姿态,了却一桩复仇心事,连人都恢复了慢斯条理的说话方式。 他按着胭脂的肩,惺惺道:“不要难过,这是他的命数,谢家害你家破人亡,也害我家门不幸,他本就该替他家赎罪。” 不想下一刻,胭脂推开他的手,帕子从嘴角边挪走,一张绮丽娇艳的面容上居然硬生生出现一缕没心没肺的笑意。 就连盛云锦看多了她脸上的笑,也没有此刻显得那么愣怔吃惊。 胭脂正眼回视他,傅了粉抹了淡淡的口脂,眼波潋滟,媚意横生,却令人心中生寒,“我难过什么?既然是正当报仇,那我又有什么不好受的?” 这种薄情,不亚于负心人的狠心,就是心思繁多的盛云锦都忍不住与她稍微保持了距离。 他本来还以为胭脂会下定不了决心将谢留忘却,不想她原来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胭脂将盛云锦方才的小动作纳入眼中,她宛如一条蛇覆身缠绕上去,“云锦,你不要怕我,只要你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岂会像对谢留那般对你。” “……”盛云锦蹙着眉,身形僵硬片刻,与胭脂交汇的视线中确定她是在说笑,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等镇定下来,他也笑了,“又说什么傻话,我怎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很快,等事情尘埃落定,盛家少夫人的名头还不是落在你头上。” 胭脂疑惑地偏头,“喔?就算我同他人洞过房,你也不嫌弃?” 这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南朝风气是不流俗,可是读书人就爱讲这些规矩。 一面要追求男欢女爱,纵情恣意,一面又要斥责女子不守名节,失了贞操。 盛云锦揉着胭脂的肩,儒雅的面庞瞧不出任何异样,“你是为我两家才做出的牺牲,委身于一个将死之人,我要是还嫌弃你,岂不是禽兽不如了。” 他说完这句,就毫无防备地被胭脂咬了一口。 盛云锦抽着凉气地将她拉开,摸到了脖子上的牙龈,那是个极为显眼的位置,即便穿着高点的领子都遮不住,“这是作甚?!” 胭脂娇滴滴地回应,“给你加盖些我的痕迹,让旁的人没办法招惹你。” 盛云锦盯着一脸满足,舔着饱满嫣红的嘴皮的胭脂,本该心生抗拒,却被她这股妩媚的狠意弄得不知作何反应。 仿佛这样的胭脂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变成了连他都险些难以驾驭的女子。 谢府的白幡,让盛云锦松懈下心神,他交代胭脂再耐心在农户家多住些天,不要随意出去暴露了行踪,便回他的书院去了。 胭脂是打小吃苦受罪过来的,唯有到了谢家轻松几年,只暂时待着这片安身之地,倒不觉得为难。 这家虽是农户,收拾得却很利索干净,而且盛云锦还专门请了农妇过来给她洗衣做饭照顾她。 除了没有那么富贵的环境,暂时过得去。 心情好了,她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干干针线活,或是喂喂院子里的鸡,闲看浮云,坐看云起。 山中景色如画,入夜却没彻底变黑的时候,傍晚远处的天际都是水洗过的靛青色。 洗澡的地方挨着茅房,周围环绕栅栏、草棚,附近人烟稀少,胭脂也就不怕有人偷看。 只是当路上惊起一行行尘烟滚滚的马蹄声时,她不免受惊地钻入浴桶中,如若寒蝉地抱着双臂动也不敢动。 直至远处人马从她这间农宅离开,胭脂才望眼欲穿地轻轻拧动了两道惆怅的秀眉。 书院墙外,重重士兵将其包围。 山长带著书院先生闻讯焦急赶来,身背后还跟着三五个白袍青领的学子,一眼就看到强行闯入的外来人马。 “敢问阁下是谁,因何擅闯书院重地?还不现身!” 山长扬声质问,如临大敌的面对着杀气重重身披盔甲的士兵,搜寻着主导这一切的幕后将领。 书院岂是一般地方,天下学子无不向往之地,敢弄出这么大阵仗的势力少有,是谁敢这么不顾骂名就来挑事。出乎意料的,一声仿如大病初愈的咳嗽当众响起,那些个六亲不认眼冒凶光的士兵为那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竟是那么年轻,要不是他面带病容,骑在马背上,可称得上神威英武的俊才。 谢留手上捏着一块咳出淤血的帕子,火把照耀之下,往日的风流相早已一去不复返,化作了他本身就该有的沉郁冰霜模样,吩咐道:“把令牌给瞿山长。” 他高高在上地谛视着地上一群弱不禁风的学子,宛若在打量一只鸡或一只鸭,眼神阴霾冷唳,化作可怕的罪恶深渊。 待到山长看清昭示他身份的令牌后,方幽幽地道:“本官来找人,事不关尔等,我不找你们麻烦,把盛云锦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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