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戴它。 胭脂听着谢留安排谢愠读书的去处,等他们说完才插上话。 胭脂:“小犊郎去学堂了,是不是就不住家里了啊?” 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让人格外起了戒备心。 “我的意思是,家里要是少个人,还挺冷清的。不过屋子还是得常有人住才行,夫君要不要给小犊郎换张大些的床,这样夜里你同他一块睡着才方便,兄弟间谁也不用挤着谁。” 谢愠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兄体格修长强健,两个人是不太够睡。 胭脂想的是,既然谢留对她意见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多尴尬。 她决不承认是在因为早上的事心生别扭。 谢留猝然有针对性地打破沉默。 “冷清吗?” “你觉着冷清,那就为我谢家做些贡献如何。” 谢留一改面无表情的姿态,放下擦嘴的帕子。 宣布道:“找个吉日,该成亲成亲,该拜堂拜堂,为我延绵出谢家的血脉,生下孩子,你就觉得热闹了。” 疯了吗? 现场鸦雀无声。 胭脂瞳孔骤然紧缩,嘴张了又张,浑然被谢留所说的话震慑住了一样。 之前不是还生着她的气,对她爱答不理,这会怎么就要生孩子? 很快作为长辈的谢伯卿放下筷子,温声缓缓道:“灵官说的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多年前,我本来早有计划,要是灵官没有离家,等你们到了岁数就早些让你们完婚。奈何世事难料……拜堂成亲,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他把胭脂以前做的事划拨到“世事难料”,就宛如而今不打算再追究她的责任般。 谢伯卿很沉重地说:“家中人脉单薄,最好能早日开枝散叶。像从前差点断我谢家血脉这种情况,不能再出现了。” 可是…… 胭脂拧着衣角。 谢留快速发现她的犹豫,冷眼瞧过来,“你好像很不情愿。” 她当然不情愿。 谢家开枝散叶跟她有什么干系? 她一开始嫁给谢留就是种错误,要是他没有活着回来,早已经是别人的妇人了。 胭脂松开衣角,一脸无辜道:“不是的,若我没记错的话……很多年前,我同过夫君就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哪里还要再拜一次。” “你说的我知道。” 要说起以往,谢伯卿是最年长最有印象的。 但他咽下茶水,幽幽叹了一声,“是你刚来的那年吧,那并不能算是个正式成亲的仪式,不算的。”他摇头。 胭脂作为冲喜用的童养媳妇,刚进门时饿得瘦不拉几,垂髫小儿一个。 谢留呢,他是比她大几岁,可那也是个稚气未收的小郎。 他被谢伯卿保护得很好,就如谢愠一般,谢留幼年期间他没受过多少苦,甚至加起来吃的苦头都不如胭脂给他的。 小少年身量高,能吃得饱,衣着干净,就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愚笨傻气。 谢留的傻,不代表他有多好相处,实际上他那时只听谢伯卿一人的话。 可能他连成亲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但只要他阿翁叫他,就是让他跟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小丫头跪倒在谢伯卿面前,敬茶改口,他都能一一遵从。 可是,那并不能算真正的完婚。 更甚至不能算娶妻嫁郎。 是如同办家家酒似的,童真的两个小孩在喜房打个滚,玩闹一会,就天真烂漫地挤在一块睡过去了。 此后以夫妻相称都显得有些滑稽。 等长大些胭脂慢慢清楚,她在当时,是亲自在婚契书上签过字的。这就属于过了明路,盖了章,官府可查的谢家妇。 想起往昔一脸惆怅的谢伯卿正色道:“世家娶妇,向来是我谢家其中最看重的一件事。以前是情势所迫,所以仪式简陋,如今灵官回来,有机会重振门楣,你们二人缔结了婚约,婚仪怎可再草草了事?” “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要敬告谢家先祖: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仁德继世,葳蕤繁祉。” “……” 但凡是谢留说的这些话,胭脂还会想想他是不是有意吓唬挤兑自己,才想出这一招的。 可这是谢伯卿,她要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会让自己多嘴狡辩一个字。 她朝谢留看去。 他一点后悔之色都没有,甚至连目光都是轻淡地扫到她脸上,嘴角勾出一抹匪气戏谑的弧度。 “吃好了。” 谢留掷筷,从椅子上立起来的动作,像晨曦间升起的日初瞬间拔高。 他不知冲哪个方向交代了句:“我去军营一趟。” “夫君。” 胭脂忽然粥也不喝了,巧笑着跟着他起身,“我送送你。” 她很识相,这回已经没了惊闻“噩耗”的慌张,面色如常。 说不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短短时日的相处,谢留仿佛将胭脂的性子摸透了,他脚步一顿,背后人差点撞上来。 胭脂稳住脚步,悻悻地拍了拍胸口。 谢留:“无事献什么慇勤?”他扭头望过来,神情冷淡孤傲。 “怎么是献慇勤呢。” 胭脂被无缘由地讽刺一句也不羞恼,她开始回过来味了,虽然谢留不记得她了,但也不代表他会如同以前那般喜欢她。 说不定听了某些风风雨雨,知道是她不顾他死活把他送去参军的,心里正厌着她。 前前后后这些事,加上昨夜跟今早的别扭,对她有误解,言辞犀利些也正常。 “我是想问问,夫君是去哪个军营啊,晚上会不会回来用饭,”她跟个贤妻良母似的对谢留叮嘱,“要是在外边儿吃,你可不能再像昨晚那般喝得烂醉,让我一个人应对那帮莽汉。” 她指的是宋霄炼等人吧? 谢留轻哼了声,她大概不知他们那帮人的身份。 要是知道了,像她这样爱慕虚荣的女子,怕是会换作另一种态度吧。 谢留:“与你不相干的事少打听。” 她打听什么了,她不就是多问了他一两句……谢留上下扫量的目光跟把她看透了一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官居几何,想我如今什么身份。” 胭脂:“……”见了鬼了,定然又是谢愠背地里偷偷跟他说她的坏话。 可也没必要防得这么紧吧? “那夫君现在到底什么职位。”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我问二郎他怎么都不说,我想这是为何啊,总不能我一介妇人,夫君归来,我连他立了什么军功,当的什么职都不知道吧?” “真要说出去,别人会笑话我的。” 她看起来像是想出去跟人吹嘘炫耀,就在胭脂以为谢留不会告诉她时,谢留沉吟着道:“你说得对,我应当告诉你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 好奇心催使胭脂追问,不曾注意:“是什么官啊?” “就是……” 谢留反倒不慌不忙,故意吊她胃口似的。 胭脂忍不住上手:“你快说啊。”这显得她略有几分急不可耐、攀炎附势的样子。 谢留对她侧目,深邃的眼珠凝着拉扯他袖子摇晃的胭脂,倏地淡笑一声,很随意地道:“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手下领着几个小兵,不大值得一提。” 他尽可能地贬低了自己的能耐,轻而易举地让胭脂信以为真。 “小官啊?” “……嗯。” 胭脂对军营不了解,她所知道的东西都有限,谢留说什么她暂时当然是信什么的。 她想起那日在街上令人心驰神往的威武身影,略有些失落地问:“不是什么将军那样厉害的官呀?” 谢留才知大军回朝那天,胭脂也在。 俊秀的眉眼露出几分冷厉,轻声问:“什么将军。” 胭脂惊讶:“就是那个在战场杀人无数,出尽风头,名声都传回京都的将军呀。你难道不知道他?” 这岂不是证明对方站得太高,而他身份低微。不知道那种大人物的谢留,好像是真的很不厉害哦? 空气静默了一瞬。 谢留很快从胭脂那夸张欣羡的语气中,把她潜意思里的各种猜想琢磨了个透彻。 她不知道他。 她一听他说自己是个“千户”,不知道她见到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所以她瞧不起他。 胭脂把谢留长时间的沉默不语,误当做是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过那劳什子“千户”跟将军一比,这在人才济济的京都王城里确实听着好像没多大出息。 她莫名松了口气,看谢留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是嫌弃也是轻视的,还带有一丝可笑的怜悯。 她充满同情地违心道:“芝麻官也是官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该知足了。” 谢留面无喜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难得见他吃瘪,胭脂矫揉造作地捂着嘴挡住窃笑:“咳,那我不阻夫君去办事了,记得早些回来呀。” “……” 谢留走时看她的那眼神,大概是无意被她说中官职低微的事实,尤其最后一眼,颇有些要笑不笑的恼羞成怒在里面。 门外亲兵牵马过来,谢留一改调笑之色,沉声命令道:“盯紧她。” 胭脂跟出来时明显要说的不是关心他回不回来,而是其他事,不知为何临时改了口风。 既然她要装模作样,谢留纵使察觉她心里有鬼又怎好不配合她。
第11章 谢留走后不久,胭脂果然也出来了。 她从衣柜里挑了件她平日最喜爱的竹青色裙裳,虽然素净,但雪白里衣与外衣加起来,更显出她窈窕秀美的优势。 她挎着篮子,大大方方地走出谢府。 门口两边驻守的士兵还在,只是对她的行动视若无睹,没有丝毫要跟上的意思。 胭脂躲在墙角偷偷往回看,见此情景一颗心便缓缓放下了,她真怕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人将她拦下,或是像那天一样领了谢留的命令监视她。 日头偏阴,青灰色的长巷里清冷得不见人影,挑着扁担的卖货郎连吆喝声都有气无力的。 待到走街串巷的货郎走远,四下安静无人,墙下才出现两道身影的窃窃私语。 孙畔青咬掉手中绣线,瞄着一旁扶着脸,满腹心事模样的胭脂,吐出残沫,“这么说,你夫君当真还活着?” “我就说嘛,之前大军归朝,我就问你夫君在不在里面,你还说绝无可能。” 孙畔青蹭了她肩膀一下,打趣道:“诶,‘千户大人’,那是什么官?厉害吗?” “厉害个……”屁。 胭脂坐在铺子的墙面下,在紧要关头把最后一个不雅的字咽回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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