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涪四十一年,他先后料理了两位夫人。 太子妃入府后,他本以为殿下会收敛些。可是前日他守夜,分明见到殿下才服过散。今日想必是国寺一行并不顺心…… 他咽了口吐沫。 太子妃娘娘一向对他们这些下人亲厚温和,从不随意打骂斥责。 殿下去京南议事那段时间她也是操持上下将府中搭理的井井有条。 更别说小殿下……莫若生母啊。 他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掉头就往后院的林子里跑,他抓紧了手里握着的拂尘。 ——娘娘可千万、千万撑住。 挽禾被拉着走下暗道狠狠摔在那不知年月的干草上时,容色万分平静。 手腕骨像碎了一样钻心的痛。 她脸色有些憔悴,但是没有哭,也看不出喜怒。 这不是她第一次算计楚凭萧,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躲在暗处。刘太傅的弟子出事,太子被牵连,他心中已有怨气。他指望利用她重获万寿节操办的大权,却反而丢尽了脸面。 他会怎么做? 杀了她吗? 七夕到中秋再到秋分,这一个月她没有片刻的安生。 或者说, 从得知要嫁入王府的第一日起她的心就被一根细细的线缠绕着,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割的生疼。 做这些事的后果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说来有些好笑,原本还是有些怕的。 可是中秋那夜她很开心,她开心到回房后睁着眼睛看着太阳升起来。那天早上的光很暖,晃的她留下泪。 ——她见到了那人口中的人声鼎沸 美人勾了勾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和那人一起看。 不过至少……至少他们互相喜欢过。在那无人问津又籍籍无名的十三年里,有人真心对待过她。也许,就不妄此生悄然地活一次。 美人趴在角落,阴暗的石壁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她能够感受到那种刻骨的寒凉。 男人站在不远处的,这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子的腿已经被腐蚀地歪歪斜斜,桌面上放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器具。 他双臂撑着桌子,额头的青筋跳的生疼。 楚凭萧肌肉隆起胸膛不断起伏,发出荷荷的声音。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蛊惑着他,不停地强调着连日来的屈辱、愤恨。楚凭岚也就算了,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算计他。 她该死! 他忽然转身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 美人垂眼没有说话,咬牙忍着身上的疼。 这样冷漠的神情让他怒火中烧,他烦死了她每日顶着这样的死人脸活着。她已经嫁给了中宫,她是太子的正妻!她难道心心念念他的好四弟吗? “为什么……你要背叛孤。” 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太子一脉凋零对她有什么益处?他难道对她还不够好吗? 挽禾的脖颈传来疼痛,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几乎要将她掐死。 “……殿下。”她的声音暗哑。 “您用人血供奉经文,天理难容。” 她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地下空旷传来了轻微的回响,微微腥臭的味道和思过室深处墙壁上干涸的褐色痕迹隐隐让人不安。 她的回答逗笑了楚凭萧。 “哈哈!” “因为这个?” 他后退了几步坐在木椅,又重复问了一遍:“就因为这个?” 美人抬眼,琥珀色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淡淡的厌恶。 “为帝者宅心仁厚,你不配。” 她似乎意识到了今日的凶险,用手盖在眼前,似乎不想再去看这个疯子。 这样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楚凭萧从墙上抽起一个鞭子甩在地上,鞭子上的铁钉磕碰在地面激飞了碎石。 他用力抽过去,挽禾闭上眼蜷缩在角落,鞭子破空发出尖啸。 楚凭萧也许是失了准头,鞭子抽在了墙角,只是鞭尾扫过她的手臂将那枚白玉镯打了个粉碎。 「手腕上这颗痣不免会带来灾祸。」 十二岁时,那人低着头牵过她的手,将镯子使劲套了上去。 她痛地皱眉,他伸手扶平她的眉头。 「乖,它在一天,就能护你一日平安。」 夏至那日他约她去后山放纸鸢,她净手后寻不见平儿,又担心迟了。于是什么也没有带便出了门。 ——再然后便遇见了楚凭萧。 她一直在想,如果那日她自己将镯子带上,或者干脆晚一些去——是不是就没有今日了。 镯子应声而落,莹白手腕上鲜红的朱砂痣让楚凭萧顿住了。 他讥讽地笑了一声。 “为帝者宅心仁厚?” “当今圣上为了这颗痣杀了多少人你自己心中有数。” 挽禾眼前突然闪过许多本以为模糊不清的片段,族人的求饶和那冲天的火光。 「腕上朱痣,此为凤命。」 因为这一句话,楚国的皇帝求娶昭国三岁的小公主。 她躲在帐帷后面,看着母亲声泪俱下地匍匐在祖父的脚下,一向精心打理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一双幽绿色的眸子已经要滴出血来。 “他要联姻,要和凤命之人生下孩子。禾儿才三岁!” 母亲的手在抖,声音也不停地在抖。 楚国使臣的脸和楚凭萧的脸不停地在她眼前变换,三岁之前的记忆因为腊月落水后的高热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她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 ——“陛下愿意等三年。” 楚凭萧用靴子勾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鄙夷:“为帝者杀伐果决,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善二字。” 当今圣上用短短七个字逼得昭国起兵,顺理成章地灭国、屠城。 挽禾捂住耳朵,缩在角落。 ——不是这样的。 楚凭萧是错的,当今圣上也是错的。 楚凭岚答应过她,答应过她有朝一日再也不会让女子因此受苦,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和男人的欲望白白丢了性命。 他说过他恨极了这传闻。 楚凭岚…… 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楚凭萧笑着举起了鞭子。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德全颤着嗓子在上面喊了一声。 楚凭萧的眼神阴鸷,却并未继续动手。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走近挽禾身侧蹲下,轻轻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不怕死。” 男人带着皮制的手套,用鞭子勾勒她的容貌。 “但是孤要你活着,活着看楚凭岚娶妻生子,活着陪在孤的身边。” “生、不、如、死。” 他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挽禾蜷缩在那团干草上,咬着指骨将脸埋在膝间。 美人突然尝到一点咸涩。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楚凭岚没事,她怎样都没关系。 一条贱命而已。 - 林奇乘着快马赶回了燕王府,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冲进了书房。 他看到主子撑着脸坐在桌前,灯火忽明忽暗看不见他的神色。见到他不通传就进来 “什么事这么慌张?” 林奇见到殿下并未看密报,也没有点灯,心下突然有种主子本就在等他的错觉。 小心翼翼地说: “皇后娘娘去太子府了。” 寻涪四十一年的春夏,皇后娘娘去了两次。 他看到楚凭萧的手指抬起了一瞬。 林奇又说:“殿下,挽禾姑娘怎么办……” “楚凭萧有分寸,”男人将手指轻轻放了回去,“不会伤到她的脸。” 楚凭岚坐在那里,神色很平静。 林奇不是第一次见到主子对挽禾的冷漠,但是他这一次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把自己给写生气了orz
第15章 青苔里渗出了水。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有一束光拐着弯儿避开了石头的缝隙透了进来,地上的人挣扎着勾了勾苍白蜷缩的指尖,在光下,她白的像透明的玉石。 美人似乎被魇住了,她紧紧闭着眼落下一滴泪。 寻涪四十年,那个人遇刺之后浑身是血地叩开了她的门。 夜色已深,她看不见他身上洞穿的伤口,但是鼻尖萦绕的是他身上腥重的气息。 楚凭岚踉跄一下跪倒在窗前,伸手朝她要一碗酒。 ——这么晚,她哪里去给他找酒? 少女急的要落下泪来,翻箱倒柜从压着的物件儿中翻出了一包不知何年何月买的龙井。她不懂茶,也从来没喝过。她留着它,也是想着也许他会突然来…… 少年疼的手抖,他接过茶饮下了一大口,然后全然吐在了地上。 “蠢丫头,被骗了。” 她吓得连忙接过碗,担心是不是茶有问题。 这些年对方明里暗里受了前朝后宫不少的算计,天知道入口的食物茶水什么时候就被悄无声息地动了手脚。 难道连这茶都… 楚凭岚靠在床边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这才咧嘴。 “你被骗了,用龙井的钱买了普洱。” 她先是松了口气跌坐在原地,然后不知是哭是笑地重新替他倒了杯水。楚凭岚已经疼地说不出话来,她就扶着他的头一点点灌进去。 天太黑,她不敢点灯。 等到一碗水下去,她浑身都湿透了。 挽禾跪在他的身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他的脸色微白,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水。 在即将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少年迅速睁眼抓住了她的手。 在看清挽禾的样子后,楚凭岚状似不经意地半阖起眼向后靠去,手也松开了。 “在哪买的?” 少女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茶,我问你哪儿买的茶。” 她想了想,一五一十地慢慢说。抄书的金纸用完了,于是下山去买,还未走到集市就看见了挑着扁担的祖孙,老翁带着孩童说年末主家没发工钱给了茶叶抵债。 问是什么茶,说可能是龙井。 美人小的时候长在国寺的佛堂之中,少有见到人的时候。说话叙事都很慢,带着她特殊缱绻的尾音,把稀松平常的事情也讲的认认真真。 楚凭岚闭着眼睛,听她说到最后嗤笑一声。 ——集市前的城门口年年有这样的骗子 他原先不知道这样拙劣的把戏能卖给什么样的人,今日总算知道这蠢丫头就是这群人心中的香饽饽。少年抬眼扫了下她买的量,恐怕那群人一年不开张,这一开张就吃一年。 “凡事论心不论迹,他们也许也是被骗了。” 少女连着被说了两声蠢,扭过头去暗暗生气。 可是生着气,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去看他的样子,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人还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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