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邺都已经三月里,开年的时候出了那样大的事,虽说最后强压了下来,但是到底催断了圣上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 如今算去… 怕是撑不到五月末的万寿节了。 而殿下竟然在此时提出要迎娶挽禾姑娘,纵使改名换姓,也像是天方夜谭一般。 衣着华贵的妇人有些不耐烦地眯眼: “你就是因为她那张脸?” 楚凭岚跪在大殿之中,他的脊背挺直看不清神色,闻言一顿:“…算是。” 娴妃抄起枕边的玉如意就砸了过去:“没用的东西!” 她藏在袖子中的手不停地在抖,她从前就听说过国寺中的那位神女,也知道她和楚凭岚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 可是她直到去年秋日在围猎场,才发现那个女人的脸和昔日的……竟然如此相似。 她不敢去回想当年如履薄冰的日子。 事发之后她做了两年的噩梦,梦中是无边无际的大火和凄厉的哀嚎。她问过楚凭岚,问他记得什么,他说他不记得。 可是他撒谎!他撒谎! 他分明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会找了一个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女人。 这是娴妃心中解不开的结,她担心楚凭岚知道当年之事的隐情,所以心中对她藏着恨。这种恐惧最终变成了更强烈的恨,她恨这个自己看不透的儿子。 玉如意飞过来,楚凭岚微微偏头躲过。东西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过了一会说:“挽禾的手上也有朱痣。” 这是他给的理由。 十三年前的传闻中清清楚楚地说过,得凤命者得天下。 娴妃顿住了,这是一个她没有办法反驳的理由。她有些狐疑地看向楚凭岚,他太冷静了,无论是辱骂还是责罚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不是因为陈秉月? 她有些不信,可是突然眼波流转间想到了什么。 娴妃放软了声调:“你大了,做母妃的也不好说些什么。若你真想娶她,等到登基之后也可以呀……” “母妃知道你心中一直还有个人,你该想想怎么办。” 她意有所指。 楚凭岚终于抬眼看向她,女人见状笑嘻嘻地回了句:“先娶旁人做侧妃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能了却你的一桩心愿。” 娴妃娘娘用护甲挑着指缝里布料的碎屑。 “……登基之后要想入宗庙,可就难喽。” 她满意地看着楚凭岚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让步了,他惦记着陈秉月的牌位,她不妨成全了他。 陈秉柔也好谁也好谁带着那个死人牌位随便嫁过去她都管不着。 至于挽禾…… 她有些烦躁地皱眉,一个长得像陈秉月,连痣都一样的女人绝不能嫁给楚凭岚,否则哪天真变成那个阴魂不散的死丫头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望着楚凭岚离去的身影。 美妇人调整了下坐姿靠在软垫上,她笑着咬了咬牙,伸手勾了一抹香放在鼻尖细细嗅去——小兔崽子几年下来翅膀硬了不少, 但是只要遇到陈家的事,就还是那么蠢。 - 挽禾险些没有认出幕恩的男装打扮。 她本在花园中随意看着锦鲤,那些鱼被她养的太肥了,摇摇摆摆地总像要沉底。可是它们万分亲人,只要她来,就一定会从深潭之中探出一个头来。 那些透明的薄红的金色的尾巴交叠在一起,难得让人有些好心情。 幕恩到的时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美人睁大了眼睛,用手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衣袍。 等到看清来人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太子府中的傀儡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她独自住在这座小小的别院中,整座庄子只有楚凭岚的人。 可就算这样,她的声音还是小到微不可闻。 再次见到幕恩的一刻,她心中有数不清的困惑。 新年时节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去了哪里? 被处死的纳提娅又是谁? 可是一时间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一句:“你还活着。” 幕恩什么都没有解释,几乎是在反应过来后就将她摁在石凳上,强迫她盯着自己,语速极快—— “听着,我在齐国的身份已经暴露。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你有一次机会决定……你要不要跟我走?” 美人愣住了。 跟,他走? 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她沉默良久后摇了摇头,轻声说:“对不起。” 幕恩皱了皱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会娶你?” 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挽禾的神色有些落寞,楚凭岚越来越忙、话越来越少、外面的风声也越来越紧俏,这些都足以证明朝堂变化已经在即。近日为了她的身份,他不停地奔走…… 可是到底还是太难了。 她的眼神微弱地亮了一下:“…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有那一天的。” 他的许诺那么郑重。 总有一天他们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的眼前。 更何况她心中还总有一个不敢提起的希望,只是这个愿望太渺茫,她连幕恩都不敢提起。 少年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曾经他不是也天真的认为只要除掉楚凭萧就会迎来转机吗?可是事实呢?大国之间的倾轧落在小国身上只会更难以承受。 他用昭国的语言说: “我们只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沙子。” 美人眼中的光淡了几分,她又怎会不知道在那样沉重的国事绝不是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她看着幕恩,眼中突然起了雾气,美人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薄粉。 “我总是想着,也许前方会有机会呢?” 她有些着急地说: “如果我忍下去,走下去,会不会有希望呢?” 幕恩没有说话,如果人人能知道苦难作为代价能换来什么,那么世上将不会有平凡的人。真正值得敬佩的,是忍着未知的苦难走下去的人。 他没有说话了,用一把匕首割开她的食指将那只蛊取了出来。 临走时,他深深地看了眼挽禾。 她眼里是有光的。 「三五个月便会回来,等我。」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掀开衣摆在几个跳跃间迅速离开了这里。 挽禾坐在那里,觉得小腹闷闷的不舒服。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但是一直没能证实。 傍晚时候,林奇端了一碗药来。 美人坐在窗边替楚凭岚磨墨。 “姑娘。”林奇的嗓子有点紧,他看了眼殿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挽禾。 见对方专心地批阅公函,林奇继续道: “太医开的方子,不会伤身。” 挽禾脸色有些不好,林奇还以为是她不高兴,忙去看楚凭岚。 男人将笔搭在旁边抬头拉过她的手,轻柔地拍了拍:“现在还不是时机,这药只会避孕不会伤身。” 他知道她一向最是体贴懂事,必然知晓现在的情势并不乐观。孩子只会让本就复杂的水更加浑浊。 楚凭岚的眸子太深情了。 但是在那一刻,挽禾的心一点点沉到了底。 她有些艰涩地开口:“楚凭岚…” “我可能有了身孕。”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中几个重要时间点(农历)的重新整理如下: 【寻涪三十年盛夏 】 皇帝出游济州,陈国公府和四皇子母子国师伴驾 楚凭岚时年七八岁,陈秉月三岁 同年,陈国公正妻和陈秉月在大火中烧成灰烬 【寻涪三十年入秋】 文中第一次提到挽禾在西北和幕恩的童年 【寻涪三十一年腊月】 第一章挽禾大约三到四岁时入国寺 【寻涪四十三年晚春】 挽禾十七岁入王府为太子妃 【寻涪四十四年二月】 挽禾身孕,楚凭岚即将登基
第20章 太医的手从脉相上抬开,他花白的胡子抖了一下,头又往脖子后面缩了几分,没敢说话。 挽禾坐在贵妃榻上,当心中猜想真的落地时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思绪。 「这是他们的孩子。」 「他也会期待吗?」 带着隐秘的羞涩的好奇。 她原来是这样想。 美人强撑着勾了下唇角,想用手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没有成型的生命。是她万分意外却想拼尽全力保护的存在。 可是她侧头去看,克制了所有的动作。 楚凭岚的书已经合上了。他的指尖落在紫檀木的桌上,轻轻点着。 四皇子坐在原位神色晦暗不明,林奇守在外面,连看都不敢看。 既不敢看主子,也不敢看那有了身孕的人。 这都是什么事啊。 侍卫心中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个孩子来的意外,谁能想到就那一晚…… 他悄悄看楚凭岚的眉梢,上面的冷意连他也忍不住心惊。 他都心颤,那挽禾姑娘该怎么想? 林奇看着不远处桌子上已经冷去的汤药,浓黑的一碗看不见底。他不知道是否下一刻这东西就要被换成其他的功效。 “楚凭岚……”终于是挽禾开口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可是在视线碰到他的一瞬,她突然又低下了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也许在无知无觉中,她也意识到不能去赌他的怜惜。 或是越来越多的事让她不敢去轻易地赌……一个男人的真心。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指尖微动但是未曾开口。 良久,挽禾听到了一声轻叹。 这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就像是一记重锤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将她的心拆出胸膛撕的粉碎。她也许想过这些词,但是从没有真实地意识到楚凭岚认为这个孩子, 来的不巧, 不合时宜。 她纤长的眼睫颤动在昏黄的烛光下投落几分阴影,在那些不断变化的阴影里得以窥见她的不安。美人捏住了裙角,这是一个想要逃离的动作。 忽然,楚凭岚紧绷的手臂松开放在了贵妃榻上。 他终于有了笑意,似乎做了万分珍重的决定。 ——“好好将养着,生下来吧。” 他探过身去拂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她也许不知道她自己惊惶的样子已经掩饰不住。但是男人丝毫都没有提及,他说: “我们有孩子了。” 也许在某一刻,这个孩子的到来冲散了他所有的准备。朝堂、后宫,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是挽禾某一刻看向他的眼中,楚凭岚看到了惧怕。 惧怕? 那双明艳的眸子中从来都是倾慕、信任。 他将心中瞬时涌起的复杂思绪归结为一种不习惯。时移势易,他们都变了太多。他压下那种迥异的不自在,却到底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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