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一惊, 好端端的为什么问起他来了?难道竟是因前一日的解围, 令岱钦心中生疑? 再次回忆起昨夜种种, 无论她如何作态,在朔北人眼中,从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与杨清元都是周朝人, 放在一处更惹人怀疑! “杨大人与玉姿相识,妾只见过他几面, 并不十分熟识。”沈鸢谨慎着措辞回答。 “那正好。”岱钦忽然像是沾沾自喜发现了什么遗失点:“他也是周朝来的中原人, 在我朔北呆了许多年, 有头脑也有身手, 在你身边能护你周全,你有需要也可随时差遣他。” 沈鸢惊诧地望着岱钦。 “怎么?”岱钦问。 沈鸢道:“他是外男,放妾身边只怕不合规矩。” 岱钦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只是日后你若有需要可随时召他,他既是我的手下,自然也就是你的手下。” 沈鸢摇头:“这样终归是不合规矩。” “那是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不是我们朔北人的规矩。” 岱钦摸了摸她的脸,眯起眼睛笑道:“我的王妃这么胆小,就算把人塞到帐子里,也做不出什么。” 被他说得羞窘,沈鸢又气又恼,一伸手拍落了他的手。 岱钦笑道:“正好你不是想去学朔北的文化,杨清元学问甚高,可为你答疑解惑。” 他承诺过要让沈鸢在这里立足,就要给她以可照应的人,让她能融进朔北的氛围。 小王妃低头静静沉思,又询问:“汗王真的什么都愿意教?” 岱钦道:“你还有什么想学?” “那还想学,骑马。”沈鸢捏着尖尖的下颌:“妾骑了几次马,却还不知道如何上马下马,如何控制自己的马。” 来朔北不过短短数月,就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从抗击大余,到巡视子部,没有家乡王宫的舒适软轿与车舆,只能骑马而行。因她始终不会,每每需要依赖他人,靠着他人的扶持。 沈鸢知道,学会如何骑马,如何在马上飞驰,是她在朔北生存的重要一步,也是她独立自保的重要一步。 岱钦怎能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以为他的小王妃会要些书来看,又或者是想学一些安安静静的学问…却没想到,是要学最简单又最外放的骑马! 他仰头大笑:“既然你想学,我教你!正好,我的乞言察苏还停在外面。” 乞言察苏在朔北语中是“白雪”的意思,岱钦给自己的白马取这个名字,名如其貌。 沈鸢摇头:“等月事过了再学,现在还不行。” 她指了指自己的裙摆,示意再颠簸又要弄脏衣服。 岱钦笑道:“好,只若你真的想学,这身衣服还不太行,可让撒吉替你找一些骑马的便装来,再带些护具。” 岱钦倒不担心她会从马上摔下来,有他在旁边护着,她必不会落马。只手握缰绳,月退夹马身,总会磨损,他就怕她的娇嫩皮肤要磨出血泡。 沈鸢十分认真:“您说,妾一一记下来。” 说着,拿出来纸笔,俯身埋头在案几上。 果真是真心诚意,要将骑马学会。 …… 事情总是一传十十传百,才过了一天,整个上都的人都知道了岱钦拒绝立后、驱逐扎那的事情了。他们都首先想到了在岱钦身边的王妃,转而又想到王妃身后的大周王朝。 能让岱钦做出这等反常事来的,原因总不会是一个单薄的小女人,只能是她背后的政/治势力。 难道真的要和大周朝达成什么合作了?他们纷纷找人求证,他们的猜想继而被彻底证实。 可木儿亲王特地命人把岱钦在宴席上说的话透露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岱钦有意修书给大周天子,要合兵攻打大余。 总有人心有芥蒂。和亲当日,周朝使官可是当着他们的面拿出诏书,要求朔北俯首称臣的!朔北与中原从来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什么时候允许对方骑到自己脖子上来了!现在朔北要主动联合周朝,这不是在舔着脸示好又是为什么! 这些王亲贵族心有不满,都想当着汗王的面要个说法。 现在汗王坐在他们面前,唇线绷直神态冷淡,静等着他们说出内心的诉求。 “周朝凭什么成为我们的伙伴?以前我们攻打他们,现在反而要和他们结伴,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岱钦的兄弟穆沁率先说话,他与岱钦、扎那同父异母,但在老汗王的儿子中年龄最大,是新一辈中除岱钦之外威望最高的。 此时他来发言,身后无疑站了一帮支持之人。 岱钦一只手撑在案上,歪斜着身子:“我们接受他们的和亲请求,就是已经有意休战交好,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 “那怎么一样?我们与他们和亲,是要他们进献物资,我们在上他们在下。” 岱钦的嘴角在浓须之间扯出一个弧度,他开口:“我要和他们合兵,也是有条件,要他们能为我们提供后援分散大余的兵力,还要他们为我们定期运来物资,支撑我们后备补给。照样是我们在上,他们在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果真愿意接受这些条件?”穆沁质疑。 岱钦道:“你觉得他们敢不敢不接受这些条件?” 穆沁略沉思。 另一人质疑:“大余人才刚刚来过,我方兵力折损严重,周朝军队疲软,即使两方合力,也打不下来。” “不错!现在各部的气势都弱,刚刚经历一仗谁敢保证就能反击成功?” “周朝军队那个鬼样子,有他们还怕拖我们的后腿呢!” “照我说,不如直接南下干他/娘的一票,让将士们都恢复恢复士气再说!” 众人皆哈哈大笑。 在座的这些人,个个都是王室贵族,不是老汗王的兄弟便是子嗣,他们手中握有兵权,能与上都的汗王分庭对抗,站在王座面前放声大笑毫不畏惧。 岱钦撩起眼皮问站在角落里的可木儿亲王:“王叔,你怎么看?” 一直不说话的可木儿被点了名,立马表态:“一切皆由王上作主,你有了决定,我们照做便是。不过,几位王爷说的话,也实在不无道理。” 老狐狸。岱钦心里冷笑。攒动这些人来他帐中质问的是他,一脸无辜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还是他。中原人的那一套世故真的被他融会贯通了。 岱钦招手,招来杨清元。“说说你的想法。”他问。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杨清元。这个中原人他们早有耳闻,一个被俘虏的周朝世子,凭什么能呆在汗王身边受到优待? 只见杨清元走到沙盘前,指着朔北、大周与大余的三国接壤地图,不紧不慢地回答: “依臣愚见,大余国南边接壤大周,东边接壤朔北。大余的上都靠东偏南,正在国境边缘,若受朔北、大周东南合攻,必然受到重创,如大余王族不想被俘只能迁都西北。” “但大余国土虽大,地广人稀管理松散,大部分地方四季严寒无人居住,迁都过程必然损耗严重。我等只需要重创一次再合围耗紧他们的兵力物资,不出三个月,待到冬日来临,大余不攻自亡,大半国土皆可收归朔北所有。” “因此,攻打大余的兵力无需太多,前锋必然是精锐,后续只要补给供应充足,配备精良包围战术耗死他们,便不怕他们反击。” 杨清元手持指挥棒在沙盘中演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刚刚还在戏谑揶揄的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岱钦的嘴角上扬,又问可木儿:“王叔,杨清元方才所言,您觉得如何?” 可木儿眼看着自己踢出去的皮球又被岱钦三言两语地踢回来,只得不动声色地回答:“他说的确实在理,只是后备供应一直都是我朔北的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可以按照汗王提出的法子,让南方的周朝替我们解决。”杨清元垂目答。 众人又都瞥向他。这次,他们的眼神从怀疑轻视变成了鄙夷。无论在何处,忠诚,始终是英雄们重视的第一品质,一个抛弃故土出卖国家的人,无论多有能力,都只能做小人。 岱钦起身道:“与其担忧如何补充供给,不如先想一想咱们的军队能不能团结。” 他踱步走到众人面前:“刚刚你们说你们的军队都被大余人打得疲软无力,难不成是想说,即使国家有需,你们也无法派出军队?” 众人都默不作声了。 岱钦站在众人面前,第一排的穆沁首当其冲承受汗王的直视。 只是穆沁作为汗王的长兄,骨子里并不惧岱钦。 “我只知道,要是没有充足的粮草军备,就算我肯让将士们征战,他们在马背上也不一定能打得起精神!” 岱钦的眉头轻颤,挑起眉尾拉长深刻的眼睑折痕。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 话语里句句为着手下的将士,骨子里却时时绕不开私利。他们想要和平享乐,能有数不尽的金银物资。 替上都的汗王苦哈哈地卖命,凭什么? 这就是岱钦所怒的。十年打拼,建立一统帝国,有了土地与人口,分配了资源与权力;但成功之后大家都沉溺于享乐,已有太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许多人,已经从骨子里丢失了游牧民族的立足之本:野性。 更重要的是,合久必分,恒古不变。军权与管理权一旦通过封地的形式分散,接下来的走向就是分裂。 杜特儿汗王曾拉着小岱钦的手,教育他:中原王朝就是如此,三百年一轮回。帝王之术、集/权分权,是中原读书人研究了上千年的学问。我们终有一天要面临和他们一样的难题,到时只能向他们学习。 如今果真应验。 作者有话说: 抱歉评论不能一一回复,很感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在2022-01-11 22:15:16~2022-01-13 18:3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33264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教导 岱钦孤零零地坐在大帐内, 他的王座是一把低矮的圈椅,他坐在上面双手平放扶手两边,双眼直视前方放空许久。 这些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各位王爷, 曾与他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曾能在马背上为他争得天下,如今却是最先反对他的人。 岱钦忽然觉得些许无力。他从十四岁时继承王位, 因着非凡的勇猛与过人的谋略征服各处, 有了今日的朔北国。本应是年轻鼎盛风光无两之时,但人生不可能总是上坡,登顶之后再走便要下降。 现在,已不是完全靠马背上的勇猛,就可以解决问题的阶段了。 杨清元插袖站在大帐门口,看着走了神的岱钦, 悠悠地问:“汗王是否还要修书给大周天子?” 岱钦回过神来, 才发现还有杨清元一人未走, 他修长的身子站在门口,还是那般玉树临风, 面色澹澹, 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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