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庆皇帝殷红的私印蓦地刺入双眼,他愕然扫过上面的一行行小字,猛然将白绸攥入掌心,回身喝道:“哪来的?” 逢月跪着回:“父亲,这是在拂风道长送给景玉的道袍中找到的,三十年前先皇驾崩当日,拂风道长就在玄清观里,想必是先皇生前受困时写下紧急调兵的诏令,托他夹带……” “三十年前玄清观里的道士全部都被处死,凭什么就他能活着出来!” 苏天寿怒声打断,也只是质疑这份诏令是从拂风那里得来。 逢月更加笃信上面是先帝亲笔,坚定道:“父亲在朝多年,这诏令所用的白绸是否为宫中之物,上面的玺印和笔迹是否是先帝的,您一看便知。” 苏天寿激动的气息尚未平稳,再度展开白绸细看,冰冷的面色里透着微微的红,声音难得轻缓了些。 “有景玉的下落了?” “是,景玉被关在祁宅。崔东家的手下和顺子他们准备今晚营救,到时候还请父亲派兵护送景玉,助他顺利出城。” 逢月恳切地仰望着苏天寿:“父亲,这诏令是皇上与先太后杀父弑君的罪证,足以助您扭转时局,太子以仁德著称,您又一向军纪严明,相信进城后必定会善待城中乃至天下的百姓。” 苏天寿虎目微眯,已然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无心计较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私下里帮扶太子,不耐烦地应道:“此事老夫自有主张,无需你费心。” “那逢月便恭祝太子和父亲旗开得胜!” 逢月含笑对着苏天寿拜了三拜,再抬头时,泪水在发暗的眼圈里不住打转,“父亲,景玉是您唯一的儿子,也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无论今日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都请您尽力护他周全。” 昆叔急着赶回去同顺子他们一起营救苏景玉,抡圆了鞭子抽打马臀,马车奔城门一路疾驰而去。 逢月稍稍松了口气,指尖颤抖着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笑的眉眼弯弯。 在心口压了几日的大石终于挪开些许,倦意接踵而来,马车上一颠簸,沉如灌铅的眼皮撑也撑不住,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座椅上,仿佛看见那一身耀眼的红衣向她走来。 * 暗牢外回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融于一片漆黑当中,门上的链锁微响,呼的一声吹气,一缕微弱的火光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祁沐恩蜷缩在床边的地上,眼微抬,刚好对上姜姃半睁的眼睛,他移开目光,恹恹地瞟向来人的衣角。 殷轨俯身扶起倒地的烛台,燃动的烛火映亮他一双凸眼,他低头端详着姜姃的尸体,脸上露出阴森而满意的笑。 “公子,恭喜您重获自由。” 心里绷紧的弦像是突然断掉,祁沐恩缓慢抬头看他一眼,目光空洞的像是两个窟窿。 他没有亲生父母,自幼被祁公公收留着长大,他敬爱这位义父,却也在他身边压抑隐忍了太久,如今他终于冲破这份束缚,却没有感到一丝快慰,内心一片荒芜。 他杀了姜姃,义父必定会大发雷霆,与他断情绝义,这份仅有的亲情怕是也要离他而去了。 * 祁宅东南的院墙边,顺子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短打一动不动地蹲在树上,嘴里咬着几片树叶遮脸。 他自知轻功平平,白日里不敢妄动,指引着杨艇往南边寻过去,自己盯着远处背着弓弩来回走动的黑鳞卫,等待杨艇回来。 冬雨过后,厚重的铅云依旧压顶,天气又湿又冷,寒风直往骨缝里钻,他蹲了一个多时辰,手脚早已经冻的失去知觉,牙关紧咬,想松开都难,完全不必担心嘴里的树叶会掉落。 只是鼻子时不时发痒,忍不住想要打喷嚏,他怕惊动了黑鳞卫,屏住呼吸死命忍着,鼻腔里吭吭直响。 透着枝叶的缝隙,北边院墙内依稀可见有个人影在动,他戒备地斜眼看过去,等着那人走近,树叶遮蔽的圆脸皱作一团。 祁公公?他怎么回来了?可别赶在这时候出了啥岔子才好! 顺子脖子悄悄向上抻了抻,越过遮挡视线的树枝,见后边不远处还跟着一个人,一身青色的道袍,满头银发飘逸如雪,手执一柄三尺长的拂尘,看起来仙风道骨,宛若天人。 虽然看不清楚眉眼,依然被那俊逸的身姿吸引的移不开眼睛。 咋还来了个这么好看的道士?模样跟主人都有的一拼了!祁公公带着这人过来到底想干啥? 顺子向下抿抿嘴,遮挡视线的树叶彻底挪开,瞪圆了眼睛盯着那道士,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中倏地闪过。 拂风道长?! 牙关竟然不自觉松开,嘴里的树叶险些掉落,他急得猛一咬牙,舌尖向后缩的慢了些,一股甜腥在口中漫开。 祁公公和那道士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跨过院墙的石拱门,南边几个背着□□黑鳞卫闻声迎到门口,众人距离树下不足两丈。 顺子的心仿佛悬到脖颈,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咬紧树叶把脸遮好,屏住呼吸向下望,耳朵高高竖起,透过风卷树叶的沙沙声搜寻底下人的话音。 为首的黑鳞卫向祁公公略一颔首:“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祁公公侧眼看过身后的拂风,严肃令道:“陛下口谕,即刻放了苏世子。” 几个黑鳞卫面面相觑,昨晚苏景玉夜逃被抓,李亢大发雷霆,喝令若是再让他逃了必定严惩不贷,这才过了半日,怎会突然下令放了他?还只是口谕,没有手写的诏令。 遥望祁公公身后没有宫里人跟着,只有一个俊美道士,外表看似孱弱,但吞吸吐纳间足见内功深厚,断定此人必定大有来头,或许是他胁迫了祁公公也未可知。 黑鳞卫不敢松懈,不约而同地摘下背上的弓弩攥在手中。 祁公公下意识挡在拂风身前,冷冷道:“陛下口谕,你等也敢不尊?想造反吗?” 拂风看不惯官场上相互施压那一套,急的向前跨步越过祁公公,手中拂尘指向几个黑鳞卫嚷嚷: “赶紧把那臭小子给我还回来,再迟些你们皇帝就没救了!” 在场的黑鳞卫自然不敢轻信他,质疑地看向祁公公,见他神色肃重,不像有假,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这道士究竟把皇帝怎么了,既怕耽搁了时辰害了李亢,又怕中了他的圈套,放了苏景玉后脑袋不保。 无奈之下只能将祁公公和拂风围在中间,磨磨蹭蹭地引着两人往南边走。 最后那人故意放慢脚步,等众人走远了掉头便往院墙内跑。 这是进宫求证去了。 顺子全身绷着一动不敢动,唯有眼珠滴溜溜直转。 青衣道士叫主人臭小子,必定是拂风道长无疑,可他若是对皇帝下了手,为啥祁公公还刻意护着他? 拂风道长虽然样貌清俊,给人一种世外高人的绝俗感,但一开口果真和主人说的一样,给人感觉忒不靠谱,保不齐宫里一会儿就会派人来捉拿。 好在他武功高强,又是为救主人而来,倒不如趁他的谎言没被戳穿,找到杨大哥一起掩护他,尽快救主人出去得了! 顺子左右望了望,悄悄跟着往南边的树上跃身过去,不敢跟得太紧,眼见五丈之外,一众背着□□黑鳞卫带着祁公公和拂风进了一道干枯藤蔓掩盖下的暗门。 陡然间脚下的古树枝摇叶荡,下半边脸被身后伸过来的大手紧紧捂住。顺子憋着一声惊呼,极跳的心提到嗓子眼。
第116章 顺子浑身抖如过电,憋着一声惊呼,慌乱间瞟见熟悉的衣袖,拽开杨艇的手,吐掉嘴里的树叶回头嘘声道:“你吓死我了!” 他穿着一身老绿色的衣裳蹲在树上,连脸都武装上了,若不是早就见过他这身装扮,想要找到他还真要费些力气。 杨艇感叹顺子假扮“树精”的功力过人,不容分说地攥紧他的手腕,“跟我来。” 地下暗牢门前仅有两个黑鳞卫把守,杨艇趁机拽着顺子飞身到更近些的古树上,小心地把关押苏景玉的暗牢入口和旁边的铁窗指给他看,说起方才拂风与祁公公一同进了暗门,神情肃然。 “那位道长不简单,务必要提防些。” 顺子一直插不上话,好容易等杨艇说完,双手抱肩卖弄道:“那是世子的师父,自己人!” 杨艇信心大振,不必顺子细说,默契地蹲低了身子,反手握住背后的剑柄。 反倒是顺子对拂风着实没什么信心,又不敢在杨艇面前说他老人家的坏话,嘴角抽了抽,盘算着一会儿他若真带着苏景玉出来,立马动手把主人抢过来护着才好。 *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暗牢的窗子透出些许微弱的光亮,脚下的石阶轮廓几不可见,寒湿混着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拂风刚要跨步过去,回想李亢的阴毒手段,略一思量,抓过祁公公挡在身前。 众黑鳞卫也不跟着,只守在暗门和铁窗两个出口,一副不等到李亢的手谕誓不放人的架势。 暗牢里,祁沐恩身体蜷缩着坐在地上,漠然凝望着一片虚空,对门外的响动恍若未闻,直到虚掩的牢门被一脚踹开才寻声望过去,忐忑地唤了声“义父。” 暴怒并没有降临,祁公公看着姜姃横在地上的尸体,惊讶之色转瞬即逝,缓慢向旁边侧开半步。 殷轨悄悄抬眼看向随之进门的拂风,察觉到来者不善,向祁公公施了一礼,贴着墙边小步往门外退去。 拂风一眼看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苏景玉,迈过姜姃的尸体站在床边,手中拂尘别在身后,拎起他沾着血迹的手脚动了动,又向他身下扫了眼,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哪都没事。” 随后视线落在他胸前的伤处,一脸嫌弃地盯着那团黑乎乎,与焦糊的衣料粘在一起,还在渗着血水的腐肉。 眉心蹙了蹙,拽着他的衣襟一把扯开,糊烂的皮肉被撕扯下巴掌大的一片,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袍子,顺着床沿滴在地上。 祁沐恩扭头看着他愣神,祁公公也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来救苏景玉的,嘴一咧,唇边挤出两道深深的竖纹。 拂风捡起床上的药瓶看了眼便扔掉,不急不缓地从袖中翻出一瓶伤药,像撒芝麻盐一样撒在苏景玉胸前的伤口上,掀起他外袍前摆,从里面撕下一片大红色的衣料在手里折了折,重重地压在伤处止血,再把衣襟归位。 拽着苏景玉的身体拖到床边,让他上半身悬空,抽出背上的拂尘攥着手里,俯身勾着双臂背对着背背起他,累得气喘吁吁才站直了身子,嘴里不住嘟囔:“臭小子,吃了秤砣了?越来越重!” 他背着苏景玉吃力地往门口走,不小心踩在姜姃的手臂上,脚底下一个趔趄,强撑着站稳,咽下涌入口中比黄连还要苦的毒血。 祁公公虚扶了他一把,心酸地跟在他身后,祁沐恩不明所以,活动着冻得发麻的身体,支撑着站起来跟着祁公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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