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 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 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 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 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 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 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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