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 孟婆婆站在朝烟后面,忍不住开口:“我们二姐儿怎么就没有长辈教引了,王娘子说话要当心。” 朝烟不说话,淡淡喝了口茶。 王娘子不思自己所说的难听,反倒说起孟婆婆:“我同你们姑娘讲话,你不要插话。” 孟婆婆心里哼一声,朝烟放下茶杯回王娘子:“嫂嫂回家不过一天,怕是家中事务也不熟悉。” “熟悉,熟悉。”王娘子又换上笑,“先前我在王家做姑娘的时候,因是嫡长女,我母亲也让我管过家务。李家人口不及王家复杂,产业也无王家多,管起来便是轻松。” 朝烟也笑了:“嫂嫂是来我这儿炫耀您娘家财大人旺的吗?” “哎!二娘说笑了。”王娘子似是没听懂朝烟话中的鄙夷,还自说自话着呢:“我王家不算顶大的。二娘或许不知道,我娘家妹妹嫁去了洛阳韩家,那韩家才是财大着呢。我妹婿是洛阳城中的富豪,家有良田万余亩,又有店铺百余间,岁入好几十万两白银。就这样的大家,我妹妹一嫁过去便是宗妇,拿了管家对牌,管得也是尽善尽美。” “原来嫂嫂的娘家妹妹这般了不得。是我寡闻了,先前竟没有听说过。” “呀,二娘常居家中,对外间事少有耳闻也是正常的。”王家娘子手里剥着榧子,弄了一手榧子的黑衣,“是以姑娘把管家对牌给了我,便好多出门去走走了,听听哪里有豪富人家的事,也好学得点。” 朝烟一笑,不愿与她多说,只道:“嫂嫂见识广,我望尘莫及。只是管家对牌是父亲交给我手里的,若要换人管家,也得父亲做主,我是做不了主的。” 王娘子一听这话,以为是朝烟答应下来,便殷勤出主意:“这个容易。只消姑娘去同父亲说,道是家务繁杂吃不消管,让我给二娘分分忧就行。” “嚯。”朝烟失语许久,“父亲大人威严,我素来不敢同父亲说话。嫂嫂要说便自己说去。” “哦!父亲大人确实威严……那…那姑娘说,若是我去说,父亲大人能同意吗?” “这我可不知道了。” 朝烟言尽于此,低头默默喝茶。 王娘子见事情已经讲得如此清楚,也就不再说话,告了辞离开,想直奔李诀所在的春晖阁去。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李诀还在御史台,根本不在府里,于是又回晴明阁了。 朝烟跟孟婆婆一同坐到内间去烤火。 “怪不得哥哥不喜欢她。”朝烟与孟婆婆讲,“她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呢。” 秦桑则在一边好奇:“姐儿说的是谁?” 燕草斥她:“刚才是谁在同姑娘说话,姐儿说的便是谁。” 秦桑才醒悟过来,原来姐儿在说王娘子!王娘子怎么了?怎么不过脑子了?她两耳竖起,等着听朝烟和孟婆婆讲话。 孟婆婆叹道:“王娘子虽是武将人家的女儿,可是东京城里这么多武将人家,哪家女儿不是饱读诗书通晓经义的,偏偏她们王家女儿不读书,只认了字就当是斯文人。若非早有婚约在身,大哥儿怎么会……” “我本以为她父兄都是武将,她也会是个豪爽的人。像我表姐,也是武将人家出来的,多么□□仁厚。偏她还更奇怪,拿了商户来比我李家。商户虽豪富,终究只是商户,竟敢同簪缨世家作比了,可见她心里不把咱府上当回事。这样的人,怎好拿我家管家对牌呢。” 朝烟回想着刚才同王娘子说话的情景,记得王娘子带过来的女使是纸儿。又说:“婆婆,你且看着,这事可有的说呢。” 李莫惜在未曾离家之时,晴明阁里就有四个贴身的女使照顾。 李家人在给下人取名一事上,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不说朝云的山光阁里的粗使有白草、胡琴、琵琶、羌笛,也不说李诀身边的万舸、千帆,晴明阁的下人们都有顶好记的名字。 三个得脸的小厮,叫做毋意毋固毋我,直接把孔圣人的话搬来给人叫名了。 四个内室伺候的女使的名字还是笔墨纸砚,按年纪大小各分得一个字。笔儿年纪最大,比李莫惜也要大一岁,砚儿年纪小,比李朝烟小一岁。 今日跟着王娘子来的纸儿姑娘和李莫惜同岁,是自幼陪在他身边的。王娘子和朝烟说了什么,纸儿全听去了,也全讲给李莫惜听。 夜里,李诀迟迟不曾归家。 已是年末了,今岁堆积的案牍都需要处理干净,御史台的公务颇多,近来李诀总是忙的。王娘子不曾有机会提管家对牌的事情,只好呆在晴明阁里。 李莫惜本打算宿在姜五娘那里,听了纸儿说入芸阁里的事,便上了正房,颇有点气忿地问王娘子:“我听说你今日去过烟儿那里了?” 王娘子坦然:“是啊,我去要管家对牌。” “我们顶多一个月就走,你去要管家对牌做什么?” “我母亲前些日子给我来信了。”王娘子总是把一切都说给自己的郎君听,“母亲说,近来时局不稳,吕相也被罢黜,大郎在奉化的任期将满,考绩又是上等。这般时节,母亲叫我趁身在汴京,要多替大郎走动走动。当下正是落雪时节,汴京旧俗便是腊月之中落一场雪办一次宴,若我把管家对牌拿着了,不就能替大郎操持宴集,请一些对你仕途有裨益的人家过府来往了么。朝烟妹妹年纪还小,不会办宴,总是我来主张得好吧。” 李大郎默默地听着,心里莫名生了火气。可奈何这是发妻,屋外还有女使候着,他不可能自降涵养对她说重话。只是怨她愚钝,真是不配为宗妇的。 “你要替我走动……”他摇摇头,叹声气,问她,“你可知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因何被贬出京?” “嗯?” “便是因他们与吕相一系两党对立,政见不合成了党争。你只知朝局动荡,却不知因何动荡。若你真为我奔走于汴京之中,或是遍请相熟的官眷来府,在官家眼里,就是你家大郎在结交党羽,明年便好从奉化赶到琼州去了。我去琼州吃瘴气,你便开怀了?” 王娘子吃惊:“不会吧?有这般利害?母亲不曾跟我说。幸好幸好,大郎你先知道了我去要对牌,不然闯出祸事来,那真是罪孽了。” “你心里晓得就好。少自以为是,给你的那些书也多看看。府里一应事物,朝烟管得详好,你就不必去多操闲心了。” “好好。”王娘子当然答应。 夫妻两人几句话讲完,正事过后就是闲事。王娘子心里盼着同李莫惜一道在正房安置了,可李莫惜却还是去了姜五娘那里。 因昨夜李莫惜也宿在姜五娘处,今夜亦然,她心里终归不好受。 可想到大郎纳那姜五娘之后,又不曾把她带在身边上任,多年以来姜五娘也才只见大郎这么一个来月,便也劝着自己该大度,不可同一妾室计较。 隔日,王娘子就又来了入芸阁。 入芸阁里的茶水偏苦,王娘子爱喝甜茶,喝不惯苦的,只是干讲话。 “昨夜大郎同我商量了,说这管家之事还是姑娘操持得好。”王娘子尴尬笑笑,眼中有几条血丝,“姑娘便当我昨日没有来过,没有说过那几句话。” 朝烟看她双眼红红,以为是昨晚哥哥训斥了她。想来哥哥这种脾气好的人,竟也会训斥妻子。可见女子高嫁是不得好的,学识眼光都配不上郎君,必然在婆家难做人。她这个小姑子不喜欢嫂嫂,哥哥这个郎君也不喜欢她。 朝烟不知王娘子眼红的真正原因:实则是王娘子昨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想着大郎连着宿在姜五娘那里的事。她同姜五娘虽是正房和妾室,却从来不曾见过几面。只有当时纳姜五娘进门的时候给她敬了一杯妾室茶,当她和大郎远在奉化时,根本就是见不到姜五娘的。照她看来,大郎不该和姜五娘有什么情分,姜五娘也没有什么美貌,怎的就有手段留人呢。 王娘子心中装着事,在入芸阁也蔫蔫的,很快回去了。
第13章 交年 正如王娘子所说,汴京城素来有个风俗。当在腊月时,每下一场雪,便要办一场酒宴,堆塑雪狮子,也要挂雪灯。 月里已经办过了一场,那日正好赶上了腊八日,全家热热闹闹的,李诀也延请了御史台的几位同僚。叫东鸡儿巷的郭厨来做了席面,男女分了席。上回在山子茶坊见过的颜家六娘七娘也来了,同李朝烟同席而坐,几次想和朝烟讲话。朝烟虽招待她们周全,却不是热切想谈天的模样,颜六娘颜七娘也不去自讨没趣。朝云更不乐意同外人讲话,坐在那里吃茶,眼睛就没看过她们。 因腊八凑腊雪,这日汴京城是欢天喜地,好生热腾。 不曾想第二场雪还是凑巧的,竟然赶上了年前最忙碌的腊月二十四。 腊月二十四,也称为“交年”。 大早上孟婆婆起身,推开门见到满地的银白,便赶去门房叫罗江速速往东鸡儿巷去,再请郭厨过来。遍街都是游走的人,罗川绕开御街和杈子,骑了马赶到东鸡儿巷,得知郭厨早就被别家请走了。 交年日本是不用办酒宴的,但今日又落雪,东京城里有名的厨子便又要被到处使唤去了。罗川也是机灵,他自幼在东京长成,虽为李家家生子,可也在城里认得不少人。见着郭厨已经被请走了,就去城西边安州巷找张秀家。张秀同郭厨一样,是汴京城有名的大厨,烧得一手好席面。 幸而罗川骑了马,若是晚到一步,张秀也要被人请去别家烧饭了。罗川把定钱付了,把人带到家里时,朝烟刚刚洗漱好起来。看见门外又有雪,知道今天又得办宴,赶忙叫孟婆婆来:“婆婆,且吩咐人去请郭厨来,或是张秀。得快,不然便要被别人抢去了。” 孟婆婆笑嘻嘻说:“张秀已经在厨房里了,我一早就叫罗川去请。” 朝烟松一口气:“婆婆真知我心。” 不同于常日的清闲,这日人人都是忙碌的。 秦桑带着入芸阁另两个小女使喜雀和欢莺去大相国寺买桃板桃符,出门时碰见山光阁的白草,拿着一小袋文钱也说要出门采买。秦桑便做主,让白草跟着她们几个,一起出去。 街上的人水泄不通,尤其走到州桥一段,不必说是车马了,便是只蚂蚁都爬不动。小经纪叫卖着勃荷和胡桃,奈何人声喧闹,他的喊声也只有自己能听见。一时聪明,爬上了州桥上的石墩子,却被巡逻的官兵骂下来:“你这泼皮,怎的站上去了!” 也有行人拥堵,又踩着雪地,脚下一滑,撞开了御街上的拦着御沟的红杈子,落进沟里去了。好在沟里的水早已成冰,挣扎两下被人拉上来,说两句多谢,又被挤开,不见彼此踪影。 地上也有被人踩烂了的韭黄、生菜,不知是从谁的篮子里掉下来,也不知已经被人踩了多少脚,贴着地上,像是就长在地上似的。前一个人走过,后一个人又踩上去,把它踩得看不出是什么,便又有新鲜的菜叶从另一个人的篮子里、兜子里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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