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桌的鱼肉,朝云万分想像话本子里写的游侠那样“大块吃肉”,可无奈朝烟在一边盯得牢牢的,一筷都不让她夹。 “用儿,这趟回来,公务可都安排好了?”李诀先问公事。李莫惜字“子用”,在他有了功名之后,李诀便不称他名,只唤他字了。 奉化是望县,也是重县,县令不在,自有底下百八十个官吏看顾公务,不会出大差错。“父亲放心,都交代给下面人了。” “好。回来一趟也好。多年不归家,台谏要说你不孝了。” 李莫惜轻笑。父亲这是玩笑话。父亲自己就是御史台长官,台谏会说御史中丞的儿子不孝吗? 朝烟朝云都知道这话是诨话,可李莫惜身边的王氏莫名紧张起来。她虽是李诀的儿媳,却与李诀这位公爹从来没见过几面,总听人说台谏的官吏都是爱弹劾人的,他这么一句,害得她以为公爹真觉得官人不孝了。 她看看官人神色如故,又看看两个小姑子也是淡然地笑,才知道没什么大事。 李莫惜瞥她一眼,不与她多说什么。 饭后,李莫惜被李诀单独叫去了山光阁,父子两人颇有些话要说。近来时局动荡,今岁吕夷简被罢相,范仲淹等人也与吕夷简派针锋相对,朋党之论兴起,而且官家前些日子宣布了大大王薨逝,朝野更有所动荡,李诀也想听听儿子的见解。 而朝云则跟着朝烟到了入芸阁。 朝烟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沉沉,树影随风动。朝云的手暖暖的,而朝烟手冷,身上披着件斗篷也无用,只得快步溜回屋子里面,坐到火炉边烤手。 朝云则把自己的凳子挪得远了点。火炉太旺,烤得她太热。 秦桑给朝烟暖了杯薄酒,浅浅喝下去,身体才暖回来。 李朝烟道:“路上就看你有话跟我说了。你想说什么?” 朝云看看后面站着的秦桑和燕草,以及她带过来的雁飞、雪满。朝烟笑她,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你们也去生个火炉子暖暖,这天太冷,可别伤风了。” 四个女使便一一退下,给姐妹俩说私密话。 “好了,你说吧。” 朝云朝着暖炉吹了一口气,才抱着凳子挪近一点,眼巴巴地看着朝烟,问她:“姐姐,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朝烟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哪个人?” “药铺里那个。就是那天。” “?”朝烟凝眉思索,“你说是许大官人吗?” “是他。他是哪个?” “他就是许大官人啊。” “那许大官人是谁呢?他是做什么的?当官的,还是个读书人?” 朝烟拖着自己的小凳退后一步,不解地问:“如何问起许大官人了?你问起他,可有什么缘故?” 朝云拖着小凳又挪近:“无甚缘故,只是上回见你同他讲话,觉得古怪。所以想问问他是谁。” “古怪?哪里古怪了?他…”朝烟抿抿唇,“他是行商的,山子茶坊,还有马行街的货行,都是他家的。” “那姐姐,你同他如何认识的呢?” “夏日的时候,有一回给你去买药,乘着凉轿出去,遇上了骤雨。那许大官人从自家货行拿了三把伞借我,这么便认识了。” “哦!”朝云点点头。 “时隔几日,怎么突然问起他?” 朝云坐得离火炉太近,脸已然开始发烫。她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风轻云淡地说:“前几天就想问了,只是嗓子一直不好,这才拖到今日。上回见那许大官人,见到你万分局促。我以为是姐姐同他有什么私情呢……” “咳咳——”朝烟被她的话吓到,“私情…你哪里学来的这种胡话?” 妹妹尚且才十一岁,如何能这么轻飘飘把私情二字挂在嘴边。难怪刚才要把女使们都遣出去,原来关窍在这里! “话本子上。”朝云看她诧异,自己也诧异起来,“我看话本子上写男女,总说这两个有私情,那两个有私情。我去问范教授什么叫私情,范教授不说,我便再看别的话本子。看了几本,才知道什么叫私情。” “……”朝烟面色黑下来,追问她,“你近来看了多少话本子?” “多少?数不清了。” “你……”朝烟的面色更黑。表姐曾言,朝云是个心野腿不野的,真是一语破的。看似这姑娘家终日不出门,外人总以为她是斯文人,真要同她讲过话,见过她行事,才知道这李家三娘心有多野。品茗、焚香、挂画、插花,四雅之事她是一概不问,只喜欢那些男儿用的刀枪剑戟,嘴边总是豪情壮志,看游侠看话本,看得似个野人了。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喟叹,朝烟把欲讲未讲的都吞回去,只道:“别胡言。我同许大官人只见过几回,哪里来什么私情。” 这夜,朝云宿在入芸阁里。 两姐妹并躺在床上,原本朝烟喜欢贴着墙边睡,可又怕妹妹晚间睡梦里翻身,要掉下床去,又把妹妹的被子挪到里面。 朝烟躺着,神思浑浑噩噩,快要入眠了,忽听身边的妹妹在说话。可她实在困顿,不曾听清朝云说了什么,睁开眼睛,看见妹妹对她眨眨眼,像是在等她给个回话。 “你方才说什么?”她问。 李朝云:“姐姐,你喜欢怎样的郎君呢?” 许是锦被厚实,把朝烟的脸都捂热了。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女儿家,怎生说起这个!” “怎的不能说呢?”朝云还是眨眨眼,“璩秀秀钟情于崔待诏,周胜仙喜欢范二郎,如何说不得了?” “璩秀秀……是谁?”听起来耳熟。 “话本里的人。” “哦。”朝烟想起来。这个故事叫做《碾玉观音》,她曾看过这出悬丝傀儡戏,原来是有话本子的故事。 “那姐姐,你…?” 你喜欢怎样的人呢? “你真想听?” “真的。姐姐,你悄悄告诉我吧。” “我…”朝烟叹一声,凑得与朝云的枕头更近了,轻声告诉她:“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那人要文质彬彬,才学卓尔。不求貌似潘安,情如宋玉,只是定要才比子建,不该是个粗鄙之人。” 锦被下的悄悄话,说得朝烟羞起来。明明是同自家妹妹在讲话,却不大自在。 “那若是那人丑如晏婴呢?” “若有晏婴之才,貌丑又如何……” “哦!”朝云嘿嘿地笑。 “小蹄子,你笑什么!”朝烟轻嗔。 “笑那许大官人生得好看,却是无用的。原来姐姐只看其里,不见其外。” “你这…你这好好地说话,又讲到许大官人去了。关他什么事!再说……那许羡真,哪里就好看了?眉眼鼻唇,都不及哥哥呢,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姐姐乱讲。那许大官人分明是好看的。他眉如刀剑,目有山河,生得硬气,似个提枪打仗的大将军呢。” 朝云夸许衷,害得朝烟秀眉一蹙。她紧张地看着妹妹,想着:从不见云儿这样夸过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云儿,看上了那许羡真!? 女儿家总是心思细敏,朝烟如是想,却也是偏颇了。朝云无非实事求是,说得也算中肯。 好在朝云接下去几句,消了朝烟疑虑。 “不过,看他打扮的模样,也只是个员外郎,不是个将军。姐姐,你不中意这样的员外,我也不喜欢。你猜我喜欢怎样的?” “你喜欢怎样的?这还需我猜?” “嗯?姐姐知道?你快说说,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朝云赶紧把耳朵凑到朝烟嘴边,听着她说:“你喜欢的人,便要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虽非直言,但朝烟借诗作答,已把意思说得很明了了。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朝云“嘿”了一声,隔着被子想去抱住朝烟。可惜锦被厚重,她手芊芊,怀抱不成,倒是闹得两人碰了彼此痒痒穴,莫名笑作一团。 值夜的燕草听见屋里有动静,敲敲门问:“姐儿,可有事?” “无事无事,燕草,你快去睡吧。”朝烟对外喊道。 燕草走开去了。 朝云平仰在床上,哈哈喘气。喘罢,带着轻松的笑意小声地说:“知我者,阿姊也。李霍彭韩皆英雄,要让我动心的郎君,必然是个大丈夫,有豪气干云之气概,有金戈铁马之胆魄,有刚强忠勇之身躯。” 朝烟也是平躺着,侧头看着里边仰面而躺的妹妹。 妹妹说着自己喜欢的郎君的模样时,眼里似有星辉。很想拿一副铜镜来看看,瞧瞧自己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时,眼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光亮。 姐妹俩躺在床上,讲起这种说不完的话。 悄声地,只在这里说,窗扉门扇之外,再无别人会听见。 一句、两句,似用狼豪在纸上各自画画。每说一句,就像又落了一笔,慢慢地把郎君画了出来。只是在心做的纸上,也再无别人会看见。 话本里的人,悬丝傀儡中的人,她们有的情思,天下万千女子也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白马篇》(南朝 徐悱) 研蹄饰镂鞍,飞鞚度河干。 少年本上郡,遨游入露寒。 剑琢荆山玉,弹把隋珠丸。 闻有边烽急,飞候至长安。 然诺窃自许,捐躯谅不难。 占兵出细柳,转战向楼兰。 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 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 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日没塞云起,风悲胡地寒。 西征馘小月,北去脑乌丸。 归报明天子,燕然石复刊。
第12章 管家 李莫惜的妻子王娘子是个拎不清的人,李朝烟很快就发现了。 她随着李莫惜归家的第二天,就到朝烟的入芸阁里来拜访了一回。朝烟昨日已去拜访过她,过年事忙,本无须见面这么频繁,可她偏偏还是来了,朝烟便在正堂里见了她。 以为她是来说家常的,哪知道一开口就是来要管家对牌。 “嫂嫂要管家对牌?”李朝烟有点难以置信。 “是啊。” “是哥哥、或者爹爹让嫂嫂管家吗?” “不,不,是我先来同二娘商量。” 朝烟心里纳闷:王氏跟着哥哥来汴京过年,过完年就回任地去了。在府里前后也就一个来月功夫,她要管家对牌做什么?虽说王氏是长媳,也是宗妇,可这一回来就想当家也说不过去吧。 光是她提这件事,就足够朝烟判定她不太聪明了。至少,不是个会同人打交道的人。 王氏笑道:“二娘年纪还小,又早年失恃,没有长辈教引,管家实在是不妥当的,也恐怕管不周全。我既然跟着大郎回来,就该操持起家里的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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